第九章 血書(1 / 3)

曹懿這場病,直拖了二十幾日方完全痊愈,能夠勉強下地行走的時候,已是三月中旬。這天一早起來,見天氣晴暖,曹懿便命人把臥榻和幾案置在花園樹蔭下,將書房的公文邸報都收拾了帶過去。此時節令正是暮春,微風吹過,滿園竹林花海搖曳生姿,粉紫色的玉蘭花瓣細雨一樣落下。

沈襄看上去眼圈發暗,神色有點委頓,沉默地坐在一邊,將多日積存的信函和公文整理清楚,按日期排好遞給曹懿。

曹懿倚著背枕勉強看了幾份,就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身下硌得生疼,心裏頓時莫名地煩躁,一把將手裏的案卷扔了出去。即墨知道他大病初愈,稍一勞神便頭暈心跳,難免情緒乖張。隻是將文書拾起來放在一邊,不動聲色地說道:“我都過了眼,皆是正常的廷諭,沒什麼緊急的事,養兩天再處置也不會誤事。這些日子的邸報,已編成節略,重要的地方都做了記號。先把藥吃了,待會兒讓端硯念給你聽。”

曹懿端起藥碗喝了一口,皺皺眉又放下,轉臉看到沈襄正坐著栽盹,沒好氣地問道:“端硯,你是怎麼回事?”

即墨依舊把藥碗端給他,“公子先把藥喝了,涼了更苦。”

曹懿這才屏著氣將藥灌下,一臉厭惡地將碗遠遠推開。即墨讓人將空碗托盤收拾了,才笑道:“端硯正和自己較勁呢!昨天讓他學著做節略,幾個地名都抄錯了。我說了兩句,他就生氣了,抱著一本浙江圖誌直看了一夜,早飯都不肯出來吃。”

“浙江圖誌?”

曹懿聽了不禁失笑,“那麼枯燥的東西,他也看得下去?一點點年紀,怎麼這麼大脾氣?他還小,你慢慢教著,別逼得太緊。”

即墨笑著應了一聲,將節略遞給他。曹懿翻著看了兩頁,卻是一筆陌生的蠅頭小楷,端莊圓潤,

“咦”了一聲坐起來問沈襄:“昨天的節略是你做的?”

沈襄站起來答道:“是。”

曹懿搖搖手,“你坐下說話,這筆顏體練了多久?”

“回公子,我七歲開筆臨帖,已經六年了。”

曹懿帶點驚異地看著他,沈襄最近的態度突然變得恭謹異常,令他非常奇怪。沈襄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隻能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曹懿這才收回目光,又仔細看了幾頁,微笑著搖搖頭道:“

顏體疏淡質樸的風神,你已得了五六成。隻是筆意雖在,有些筆勢卻不對,不過已屬難得。你去書房找本顏帖出來,晚上我幫你修正。”

忽然想起幾日未見過周彥,隨口問道:“你們彥哥這些日子在忙什麼?總也不見人影。”

即墨頓了一下回道:“他去哪兒又不會告訴我們。不過聽彥哥說起,神機營新添了一批神機弩箭,也許是在神機營吧?”

見曹懿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急忙將手中的一件白色通封書簡交給他,“先生的家信。”

曹懿的注意力立即被轉移,接過信迅速拆閱,仍然說了一句,“他一回來,讓他即刻來見我。”

即墨向沈襄吐吐舌頭,沈襄回了個鬼臉,兩人對著偷偷笑了笑。

方先生的信很短,隻有寥寥幾行:

來信已悉。吾甚覺失望。追思故人,唯有黯然神傷。汝自棄若此,可還遑記汝父‘邊靖清寧’之遺願?

中官奉聖命延請端妃遺物,祈稟東院走水之事,已將《碧山樂府》呈上禦覽。

另及:周彥自乞回京,汝意何為?

曹懿捏著信,滿心的不自在。那幾句看似平淡的責備卻令他臉皮發熱,後麵的兩條消息更是讓他心神不寧,撐著頭想了一會兒,竟覺得眼皮漸漸沉重,醺風一吹,幾乎睡過去。

他完全猜想不到,嘉靖此刻正對著他的密折和《碧山樂府》黯然神傷。月前見到曹懿的奏章,似曾相識的一筆秀麗柳體,勾起他不願回想的往事。那一色秀逸靈動的端正小楷,雖然神韻迥然,卻筆鋒類似,顯然師出同門。文集天地留白處密密麻麻的批注,詞句輕鬆俏皮,卻往往是一針見血。“

憩兒,憩兒,”

他在心裏叫著端妃的小名,“朕隻知你容顏絕世,並不知你聰慧靈秀至此,說到底還是朕誤了你。這些年從不見你隨風遁入朕夢,你恨朕竟恨到這種地步?”

見曹懿倦得雙眼滯澀,即墨進房取了長衣搭在他身上,和沈襄收拾起書信案卷正要離開,便聽到有人笑道:“文長,你看看,有人可是比我們會享福。”

抬眼一看,原來是胡宗憲和徐渭兩人一路分花拂柳走了進來。

曹懿聽到聲音急忙坐起身,不料起得急了,眼前一片金星亂冒。他扶著額頭苦笑道:“如此見人實在不成樣子,可這身體實在不爭氣。即墨,趕緊布座上茶。”

胡宗憲已經上前按住他:“歪著別動,”

他注意到幾案上的文卷,搖搖頭道:“還沒好利落就開始辛苦,小候爺,你這是掙命呢。”

徐渭搖著扇子坐下笑道:“小侯爺養病這段日子,卻急死了一個人。他如今雖然鎮守在寧波、紹興、台州三府,卻天天在練習射箭,發誓要一雪前恥。每次回杭州都惦記著要和你比劃比劃。”

曹懿想起校兵那天的情景,低頭笑得有點羞赦,“文長兄說的可是戚參將?那天我真是有點過了,改天要向他陪個不是。”

胡宗憲望著那張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年輕臉龐,心裏竟是一陣難言的苦澀,這樣天真帶著點孩子氣的笑容後麵,究竟暗藏了多少心機?他和徐渭耗盡心血做出招撫的條陳,曹懿與他聯名上奏,嘉靖閱後大為讚賞,一日之內連頒兩道旨意:先是欽賜提督軍務關防,行事權力竟然高出總督、巡撫。接著欽命曹懿提督兩江、兩浙、福建、山東、湖廣七省軍務,並強調提督關防到達之處,東南帑藏,悉從調取;天下兵勇,便宜征用。欽差之權放大到如此地步,在本朝還是破天荒第一遭。

整篇諭旨洋洋灑灑,居然未提他一個字。他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是替旁人做了嫁衣,心中陡然生出無限懊悔。虧得徐渭在旁百般解勸,他才略略釋懷。且不說曹懿禦前聖眷扶搖直上,對他並非壞事。重病消息傳回北京,嚴嵩夫人竟然令兒子連夜派人快馬加急,送了兩支百年老參到杭州。皇帝和權相對曹懿的這份眷顧,也是他前麵一張遮風避雨的網,完全可以利用來鋪平自己的道路。況且曹懿雖然精明過人,在公務上的分寸卻把握得極準,從未插手過任何地方事務,相比眾多樂衷諂諛納賄的官員,已實屬難得,提督一職,終非常設,早晚要請旨回京。此刻唯一能做的,隻有逢迎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