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府的兩位錢糧師爺忙了一天,終於將半年的積餉理出頭緒。將籌到的銀兩謄清入冊後,又派人把抄本分送提督和巡按兩府,胡宗憲才鬆了口氣,看看天色已晚,便換了便裝,令徐渭擺出棋局,兩人一麵執子對弈,一麵聊著閑話。“文長。”
胡宗憲見徐渭拈著一子遲遲不落,一臉神遊物外的神色,忍不住提醒他。
“啊?是。”
徐渭回過神來,將白子落下,笑道:“我突然想起曹老侯爺。那年在揚州,曾經與他對弈過一局,結果輸得我三個月不想再摸棋子。”
胡宗憲“噗哧”一聲笑了,“你一向眼高於頂,原來也有技不如人的時候。曹老侯爺在世時,我見過幾麵,倒真是容辭閑雅,頗有林下之風。那種出口成章、辯驚四座的真名士風liu,小侯爺隻繼承到二三成的精髓。他若肯象袁煒和郭樸那樣,為聖上撰寫齋醮青詞,早就超攫翰林大學士,入閣拜相了。”
徐渭吃吃一笑道:“前有李春芳、嚴衲,後有郭樸和袁煒,這風雲一時的青詞準宰相,也是本朝一大奇觀。東翁,你有沒有看過袁煒的一副絕妙對子?”
他拖長聲音搖頭晃腦地吟道,“落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誠有感;歧山丹鳳兩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於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胡宗憲已是笑得前仰後合,“這裏麵除了肉麻吹捧和一付媚骨外,哪裏有半分朝堂棟梁憂國憂民的影子?”
“當心這個角,我要打劫了。”
徐渭笑著落下一子,接著道:“所以我覺得曹老侯爺是值得欽佩之人,疏朗爽闊,魏晉風骨令人見之忘俗。”
“隻可惜天不假年,老侯爺去世的時候,隻有四十六歲。如此飄然化外的一個人,怎麼會養出這樣一個兒子?那天他被製住的時候,我以為這出戲算是徹底唱砸了,沒想到還能整個翻盤。最後一著險棋,竟然真的哄住了那些早年的海盜。雖然沒能留下那些海寇,這四十萬兩銀子倒真是救了大急。”
徐渭抬眼看看他道:“東翁可聽說過這句話:少年色嫩不堅牢?說的是非夭即貧。看小侯爺的麵相,年紀輕輕就呈現心力衰竭之勢,也非長壽之兆。”
“我聽過一些傳聞,說是老侯爺過世時傷痛過度,得了一場大病,雖然最終撿回一條命,卻要天天拿藥湯煨著悉心調理。三年前丁憂滿了出仕,皇上也是一片憐惜,上諭安排在翰林院任侍講。他卻自行請纓前往邊塞。我做夢都想不到,這麼弱不禁風的一個人,竟然能泰山崩於前不變色。那天的情景,換了俞大猷、盧鏜這樣的沙場老將,恐怕都難沉住氣。”
許渭將手中的折扇打開又合上,猶豫了片刻方笑道:“小侯爺十七歲就中了進士,可謂少年得誌。煙波樓一役,我在旁邊仔細瞧著,果然是心思細密,膽色過人。聽你說起校場殺人這段,十幾條人命,居然眼都不眨。此人雖然年輕,卻是個狠角色,絕非善輩。東翁和他打交道時,需打點起十二分精神。”
“這我知道,官場裏滾了幾十年,竟然也有走眼的時候。可笑我一直認為他是個世家紈絝。難怪楊宜去職時提到他,幾次欲言又止。你說林承恩走私的那些帳薄,他是從哪兒搞來的?”
正說著,去提督府的家人已經回轉,進來躬身稟報:“帳冊已送進提督府。府中周總管讓小人回稟大帥:小侯爺那天從煙波樓回來就病得不輕,這幾天恐怕不能起身,所有款項及廷報奏章,請大帥和阮大人定奪。”
胡宗憲不經意地拈起一枚棋子落下,隨口問道:“你沒問問什麼病?”
“小人問了,周總管不肯說。向其他下人打聽,說是三天高熱不退,人也一直昏迷不醒,把南京太醫院都驚動了,提督府現今已經亂了套。”
“什麼?”胡總憲一驚而起,帶翻了棋盤,棋子落了一地,“那天看著沒什麼不妥,怎麼一下病成這樣?”
“勞心過慮之人,主傷心脾。平日積毀入骨,一遇外力催逼,便如驚弓之鳥。”
胡宗憲轉身笑道:“幾乎忘了,文長兄亦精通於醫道。快換衣服,和我走趟提督府。”
三天的時間,周彥熬得下巴都尖了,完全亂了方寸。杭州城內的名醫走馬燈似的換了個遍,卻是眾說紛紜,沒個定論。眼睜睜看著曹懿在致命的高燒中掙紮了三天四夜,六七付藥灌下去,人依舊燒得人事不省。
他向胡宗憲跪下行禮時,嗓子已經啞得發不出聲音,見他一臉倦色,胡宗憲心中不忍,連忙抬手讓他起身。
許渭不及多話,立刻走近床前探視。曹懿全身滾燙,卻是滴汗全無,身上蓋著幾床厚被,依然冷得牙關發抖。他扶起左手仔細把了會兒脈,眉頭一跳,又將手指搭在右手腕上,閉目凝思半晌,雙眉緊緊擰在了一起。低頭想了半天,回憶起那天煙波樓的情景,心裏一動,抬起頭問道:“小侯爺最近服過什麼藥?”周彥遞過幾張方子,許渭細細地一張張看過,卻搖搖頭道:“
都不是。”
沈襄忽然想起什麼,直跳起來,將幾案上的一個牛皮箱子掀開,取出一個青色的瓷瓶,打開一看,裏麵果然少了兩顆藥丸。臨行前嫣紅曾反複叮囑讓他妥帖收藏,不能放在曹懿可以拿到的地方。沈襄並不理解她為什麼如此鄭重,來浙後頭緒繁雜,一時竟忘了這回事。他這才明白,這些天一直糾結在心裏,讓他惴惴不安的那件事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