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摟位於杭州城的西南,臨近西湖,周圍一帶粉牆碧瓦,鬱鬱叢篁中擁著一座飛簷畫壁的二層小樓,正中匾額上題著“太白醉仙”四個字。
杭州城內有名的富商幾乎都彙集在煙雨樓,二樓撤掉了所有分隔的屏風,正中擺了七張八仙桌,已坐滿了人。這些人平日雖各據一方,相互之間卻互通聲氣彼此照應。接到請貼,個人心裏都明鏡一樣,知道這場筵席另有文章。但看那請貼上鄭重其事地蓋著軍務提督曹懿和浙直總督胡宗憲的私印,竟是隆重異常,雖然心裏揣著不安,還是依著時辰按時出席。胡宗憲在杭州四年,早已被人熟悉,而傳說中的年輕欽差,平日一向深居簡出,很多人懷著好奇的心思等著得見真顏。
當氣質沉靜的青年提督含笑步入廳堂時,席間眾人有刹那間的目眩神迷。窗外此刻是陽光和煦的正午,他雪白的衣衫卻似隱隱散發著冷月的清輝。
先期到達的胡宗憲和杭州知府張應禮見他進來,立刻站起身迎接,眾人已經“呼”地跪下一片,亂糟糟一片聲音道:“草民給侯爺請安!”
曹懿一麵往上首走,一麵笑道:“免禮免禮,都起來請坐。今兒是私宴,請大家見麵敘敘話,千萬不要拘束。”
一路走過,他的眼光已經迅速掃過五六張桌子,在幾張比較特別的麵孔上特意多停留了片刻。
眾人安席坐了,便把他往首座上讓,曹懿還要推辭,胡宗憲已經強按他坐下,和張應禮一左一右陪坐在下首,一手執杯,笑容可掬道:“諸位,宗憲來浙已有四年,與諸位相處雖久,卻從未設筵請過客。今個兒借了欽差大人的東風,咱們聚著痛樂一次,諸公一定要盡興才是。這頭一杯咱們先幹了,遙祝聖上萬福萬壽!”說完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不敢怠慢,一片衣衫悉簌之聲,盡皆跟著飲了。
“這第二杯,敬咱們的小侯爺。”胡宗憲為曹懿滿斟一杯,笑道:“小侯爺雖然年輕,可處事慮世的細密周詳,非身在其中之人不能知悉,這一年,替咱們兩浙在皇上麵前擔待了多少,諸位不清楚,我胡宗憲清楚。你們有誰見過這樣的欽差,每次都冒著流矢箭雨,在前線親自戎服督師?”他笑嘻嘻地舉起杯子,“為了小候爺的福壽安康,我們再幹了!”
他說話的腔調和平日迥然不同,有點刻意的放浪形骸,曹懿一向不喜這種場合,也就由得胡宗憲周旋,他的注意力還在那幾個形色異常的人身上。聽到這麼連篇累牘地誇獎自己,隻能回過神笑著舉舉杯道:“曹懿何德何能,哪裏擔得起胡大人這些話?這都是仰仗皇上宏圖遠慮,諸君精忠誠忱,大家齊心協力,才可共禦外寇。我們共勉就是了。”說著和眾人一同舉杯飲盡。
“我來杭州前陛辭,”胡宗憲笑著再為同桌的其他人一一斟滿,“皇上叮囑再三,杭州是抗倭的重樞之地。兄弟才疏德淺,又不願辜負皇上的深恩,果真遇了難處,隻能仰仗在座諸公的幫襯。”
他向下首陪坐的兩名杭州富商舉杯致意了一下,“林公,魏公,這第三杯酒,兄弟就自己飲了。”
曹懿這才知道下首坐著的,是杭州城的首富林承恩與魏錚。林承恩是個四十多歲麵色白淨的中年人,眼神精明中透著一股沉鬱,魏錚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子。這兩人看著雖然毫不起眼,但是杭州城內的大部分富商,卻唯兩人馬首是瞻。尤其是林承恩,與布政司以及巡撫衙門過從極密,和其它官員的私交也都不錯,魏錚則是嚴世藩的謫黨羅龍文的拜把兄弟和兒女親家。兩人聽到胡宗憲最後一段話,頓時變了臉色,周圍的空氣霎時變得凝滯冰冷。
“咱們不吃枯酒。”胡宗憲見眾人都垮了臉,馬上轉了話題輕笑道:“席間怎能無樂助興?兄弟今日請到的可是怡情閣的頭牌,來來來……”他拍了兩下手掌,後廂影屏後忽然笙簧齊鳴弦管應和,凝固的氣氛立刻又活躍起來,不少人麵露驚喜之色,交頭接耳的嗡嗡聲不絕於耳。
看到曹懿一臉迷惑,胡宗憲湊近了低聲笑道:“怡情閣的翡翠是杭州青樓的頭一份,色藝雙絕,又驕傲得緊,極難請到的。”
曹懿斜靠在椅中,隻是笑著點點頭,卻顯得意興闌珊。
一曲奏畢兩廂寂然,接著檀板輕輕一響,縹緲的笛聲悠然托起一個宛轉的聲音,“雲雨期一枕南柯,破鏡分釵,對酒當歌……”曹懿隻聽了兩句,已如五雷轟頂,驀然坐直身子,這竟是父親的一首《折桂令》。曹老候爺雖然文采煥然,在禮部專司諭敕之事,但於此道並不熱衷,偶爾填幾闕散曲,也隻限在朋友間流傳。這支曲子,還是十七年前悼念亡妻的舊作。
席間一片沉寂,隻有翡翠清越的聲音一字字吐出至真至篤的思念:“想驛路風煙,馬頭風月,雁底關河。往日個殷勤訪我,近新來憔悴因他。淡卻雙蛾,哭損秋波。台候如何,忘了人嗬。”清音嫋嫋令人心飛神越,笛聲縷縷不絕如泣如訴,曹懿的眼前漸漸已是一片模糊。
胡宗憲一直留意著他的表情,見他臉上充滿悲傷迷惘之色,知道目的已達到,側過臉和身邊的師爺徐渭對視一眼,兩人心照不宣地各自一笑。
昨日校場上血淋淋的一幕,讓胡宗憲著實感激曹懿。雖然提督府日前已出具正式公文至各府衙門,以一並處置為名,將兵士擾民案卷盡數扣下。但這種事情,一向是紙保不住火,上傳的渠道甚多,早晚有一天還是會通過州府、布政司或按察司輾轉流入京城。校兵前他與俞大猷商議,希望一次絕除後患,俞大猷卻堅持事出有因,斷然不肯大開殺戒,由於他在官兵中威信極高,胡宗憲雖然惱怒至極,卻也不便擺出上司的身份當眾翻臉。曹懿橫插進來的一出轅門正紀,無意間竟然替他擺平了所有難題。回府後與師爺商議,如何才能親近這位油鹽不進的小候爺,徐渭便出示了這首小令,笑言今日可投石問路,是否軟肋,一試便知。
曹懿低下頭,借著熱茶嫋嫋上升的熱氣,盡力平靜了一下心情。胡宗憲陪著小心布了幾箸菜放在他麵前,笑道:“這裏的廚師擅長淮揚菜,這道大煮幹絲雖然家常,卻味道特別,值得一試。”
曹懿這才發現席麵上全部是淮揚菜係中的名菜。曹家祖籍揚州,雖在京城居住多年,府中的廚師依然是揚州本地人。胡宗憲竟連這種小事都考慮得如此周到。想起吏部檔案中對胡宗憲早年考績的記載,年輕時豪爽不羈的俠義縣令,官場中磨礪了二十年,卻變得如此恭謹小心,曲意奉承。難怪柘林冒功一案中,原浙直總督、浙江巡撫和浙江總兵被趙文華連根剪除,唯有時任浙江巡按的胡宗憲得以幸存。看著身旁談笑風生的胡宗憲,他的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麵對著滿桌的佳肴,雖然十幾個時辰沒有進食,曹懿卻沒有一點胃口。隻是舀起一勺雞湯勉強嚐了一口,厚膩的味道激得心口一陣強烈的惡心,他忍了一下到底沒掌住,一口雞湯盡數吐在地板上。旁邊幾人被驚動,立刻站了起來。沈襄扶著他的手臂,隻覺得觸手冰涼,忍不住心中一陣陣發緊。曹懿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茶,強壓著再次翻上來的惡心,抬頭微笑著說道:“沒事沒事,嗆了一下。”
魏錚見他眼圈微紅,兩眼淚汪汪的,想起羅龍文提起他時曖mei的表情,心中暗笑了一聲。
跑堂上前遞過熱毛巾,取了抹布去擦拭桌上的油跡,眼睛卻斜睨著桌子下麵。借著毛巾的遮擋,曹懿的右手在桌下迅速變換了幾個手勢,他已明其意,神色不變地微微頷首,迅速退了下去。
魏錚已經笑著向曹懿舉起酒杯,“在下誤信民間傳言,一直以為曹提督是粗豪爽放的北地英傑,誰知竟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大有江南之風,端的是色如春曉之花。”
胡宗憲聽他出言輕薄,待要開口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眼見著曹懿的臉拉了下來,此人的脾氣他是見識過的,隻好轉過臉盤算著待會兒如何善後。
曹懿盯著魏錚看了片刻,很想將杯中的熱茶潑在那張淫褻的胖臉上,咬咬牙卻挑起嘴角笑了:“我曾風聞魏公身輕似斜飛之燕,不勝仰慕。今日得見,竟是麵如中秋滿月,民間傳說果然離譜。有幸親睹,自當浮一大白。”
端起酒杯與他輕輕一碰,自己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知府張應禮見兩人都已是一臉寒霜,急忙出麵圓場,“胡大人,翡翠姑娘既然到了,何不請出來見見?”胡宗憲低頭強忍下笑意,轉身向影屏後揚聲道:“翡翠姑娘,在座諸公均欲一睹芳顏,勞煩芳駕移步。”
影屏後有人低低應了一聲,接著衣衫悉簌,轉出一名身著素淨仿宮裝的女子,上身是緊俏伶俐的繡花短襦,淡綠色的披霞綽約掩映,下麵係著純白色的八幅細褶長裙,乍看平常,行動起來才能發現長裙中另有乾坤,細褶內暗藏著另一種顏色與上衣呼應。
翡翠走至席間盈盈拜了下去,輕聲道:“翡翠給三位大人請安,恭祝提督大人福壽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