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餘怒未消,麵無表情地轉過身,翡翠正低頭向他襝衽為禮,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隻有淡淡的一點胭脂,五官清雅秀麗。他不經意地瞟了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姑娘請起。”
翡翠見他神色冷冷地漠然相對,頓時收起笑容轉向胡宗憲:“胡大人,新曲已經演練完畢,是否現在獻呈在座諸位?”
“那是自然。給我三分薄麵,就在外麵唱吧。”
胡宗憲笑著對眾人道:“難得詞好曲子譜得也好,配上翡翠姑娘的聲音,堪稱絕調。兄弟有幸先睹,諸公但請洗耳恭聽。”
翡翠從影屏後取過一張琵琶,在繡墩上坐下,低頭仔細和了和弦,纖手一抹,樂聲輕起,恰如冷泉滴水,寒冽沁人,滿座鴉雀無聲。她這才抬起眼睛掃視了一遍全場,開口曼聲唱道:“想秦宮漢闕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不憑麼漁樵沒話說。縱荒墳橫端碑,不辨龍蛇。”
曹懿怔怔地看著她,幾乎呆住了。方才那冷冷的一瞥,似水銀瀉地,光華襲人。那張明淨的臉上妝色清淡,遠遠看過去五官象隔著一層水霧,隻有一雙眼睛,如冬日雪霽,唯見殘雪似銀,凍湖如墨,黑白分明格外撩人心魄,波光瀲灩間似乎盛滿了西湖兩岸百載幹年的湖光山色。這一霎那,周圍其他的聲音忽然消退,變做遙遠的背景。隻有翡翠的歌聲如雪上的冰淩,脆冷清寒,一點點刺入他的心髒。
“天叫你富,莫太奢。沒多時好天良夜。富家兒更做道你心似鐵,爭辜負了錦堂風月。”
聽了半闕,曹懿已明白胡宗憲的意思,眼見這些財壓一方勢蓋官宦的富商們,一臉尷尬,欲哭無淚欲笑不能,他不動聲色地維持著臉上的微笑,穩著心神繼續看這場惡宴。
“好詞。”一曲完畢,胡宗憲站起身,神色肅然,“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庶人百姓,終歸難逃一杯黃土。費盡心機聚斂來聲色財富,百年光陰如白馬過隙,到那一日,有誰能帶了離開?不如生前作些功德,散財積福,上有益於國,下有益於民,遠昭祖宗厚德,近追來世之福……林公,你說是麼?”
他走至林承恩身邊,突然停下腳步問道。
林承恩先是嚇了一跳,怔了一下才回過神,冷笑一笑道:“胡大人,有話你就直說,不用弄這些玄虛!”
“那我就聽林公一言,有話直說。”胡宗憲仰頭一笑,向四周團團一揖,正色道:“諸位,朝廷遇到了難處,東南的軍餉暫時供應不上,如今倭寇猖獗,浙江衛所急需重募士兵,更換軍備,事關軍情,急如星火,宗憲隻有向諸公求援借帳,請大家同舟共濟,共度難關。”
林承恩隻是冷笑卻不作聲,魏錚看著他,一臉鄙夷之色,“胡大人,您這是明火執仗要勒索了?我問一句,要是我們不從命呢?”
胡宗憲嗬嗬一笑,雙手支在桌上,身子前傾,逼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還真告訴你,兄弟今天唱的就是一出鴻門宴,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魏錚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道:“胡宗憲,杭州這地界,隻怕還輪不到你放肆。老子想撚死誰,也不過是撚死隻螞蟻。就這煙波樓,你今天想立著出去,還要看我的兄弟們答應不答應。”
他揚手打聲響指。
席間立刻有七八個人應聲站了起來,同時抽出藏在腰間的軟劍,向首席一步步逼了過來。廳內一片低低的驚呼,誰也沒有想到,這場看似祥和的筵席,背後竟暗藏著刀光劍影。
曹懿站起來冷冷一笑:“聖治太平,朗朗乾坤,還輪不到你來撒野。”
他手中的杯子砰然落地。化裝成跑堂與酒保的親兵,早已站在鉗製這幾個人的位置上,見到動手的信號,一聲呐喊,電光火石之間,這些人已被盡數製住。
曹懿眯起眼睛看著魏錚,滿臉嘲弄之意,“魏先生,魏老爺子,您從海上帶回來,又煞費苦心安排在席上的,應該是這幾個人吧?您怎麼不想想,常年在海上漂泊的人,膚色舉止明顯不同,怎麼瞞得過去?”
魏錚轉頭看了一眼,忽然仰頭狂笑:“小侯爺,你還真不含糊,可惜和我鬥,還是嫩了點。”他大聲說了一句話,席間眾人誰也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正在驚疑,忽覺眼前陽光一暗,一片白色煙霧驀然升起,遮蔽了眾人的視線。待得白煙散盡,滿堂人皆大驚失色。
一名全身被黑色緊緊包裹的人,貼近曹懿站著,手中一柄雪亮的彎刀,纖薄冰涼的刀鋒緊緊貼在曹懿的脖頸處,寒氣刺激得他全身都起了顫栗。
魏錚大笑著退回座位,“小侯爺,伊賀派高手的易容術,還算過得去吧?”
曹懿的腦中頓時轟然一響,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明知這些富商,早年都是靠和倭寇勾結,刀口上舐血提著腦袋聚來的財富,如今要從他們身上生生剜塊肉下來,自是不易。但千思萬慮,還是算漏了一著,沒有想到對方的人手中,居然有扶桑的忍術高手。
他的心裏起了極大的悔意,如果周彥留在此處,絕不會造成如今被人要挾的局麵。但他很快鎮定下來,冷冷問道:“魏錚,錢財不過是身外之物,殺欽差卻是滅門大罪。你在杭州有家有業,真為了幾萬兩銀子逼上梁山,拋下老父嬌妻幼子?”
“小侯爺,以你這樣的人品,我心猶憐,殺了真是可惜。”
魏錚笑得非常不堪,“如果你逼人太甚,我也隻好辣手摧花了。至於魏某的家人,不勞小候爺費心,一個消息遞出去,半個時辰之內,他們就能從杭州城內消失,擇日與我彙合。”
“原來你想從這裏活著出去?”
曹懿輕笑,用眼睛向胡宗憲示意。胡宗憲點點頭,吩咐道:“打開所有的窗扇。”
眼看著窗戶被幾個親兵一扇扇支起,廳內頓時驚叫聲大做,原來四麵民房的屋頂上,已布滿密密麻麻的官兵,身著青衣的弓箭手,幾乎是五步一個,強弓拉開,箭頭的方向正對著室內,箭鏃上的金屬在陽光下閃著炫目的白光。中間間插著鳥銃手,烏黑的槍口同樣對著這間酒樓的二層。
曹懿漆黑深邃的雙眸靜靜盯著魏錚,盯得他後背直冒冷汗,“這些布置還不夠的話,五裏地外的半山上,還架著兩門佛朗機炮,射程十五裏,炮口正對著煙波樓。”
方才還嘈雜不堪的煙波樓,忽然靜了下來,人人麵色慘變,翡翠雖然臉色煞白,依然鎮靜地退回屏風旁坐下,緊咬雙唇注視著貼身而立的兩個人影。
見眾人皆大驚失色,黑衣人用日語詢問了幾句話,魏錚陰沉著臉回了一句日語。那人頓時大怒,手中彎刀一緊,曹懿隻覺得頸間一痛,刀鋒已經劃破了皮膚,眼見得數滴鮮紅的血珠沿著刀刃慢慢滑落,落在他的白衣上,點點滴滴如盛開的梅花,令人觸目驚心。
張應禮眼前一黑,幾乎當場昏過去。朝廷欽差如果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又是以這種方式,那簡直是萬死不能辭其咎。胡宗憲隻覺得雙腿發軟,用力攥住椅背,總算維持住神色不變,上前一步厲聲喝道:“魏錚,你真要把路走絕?”
魏錚似乎也被嚇了一跳,見那人並未再下重手,這才定下神獰笑著對曹懿道:“看見沒有,投鼠還要忌著玉瓶兒,你嚇唬誰?一炮過來,整棟煙波樓都會被夷為平地,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這裏一個侯爺,兩個朝廷命官,其他人都是一介平民,誰的命更值錢?誰敢下這個命令開炮,嘿嘿……”
曹懿忽然放聲長笑,他一向是喜怒不輕易外露的一個人,此刻竟然失態,胡宗憲心裏頓時一沉。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他驀然收住笑,眼睛裏依然殘留著刀鋒一樣譏誚的笑意:“魏錚,你既不願意善終,我也實話告訴你。調兵手諭上有我和胡總督兩人的印信,授命神機營的炮手隻以煙花為號。隻要這廳內一有異動,外麵煙花一起,任何人都回天無力。”
頸中的鮮血依然在緩緩滴落,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微笑道:“今天的杭州城內,除了煙波樓的這些兄弟,還有不少海上高手藏匿其中吧?衛所三幹兵士早已將杭州城圍得鐵桶一樣,蒼蠅都飛不出去。縱然我們三人以身殉國,有這樣一幹人陪葬,也算值了。”
胡宗憲眼光一閃,立刻反應過來,對著曹懿一個長揖:“東南海患是皇上的心腹之痛。所謂主憂臣辱,我們食朝廷俸祿,隻能替皇上分憂,個人身家性命,與社稷安危相比,渺小不值一哂。曹提督,即使你有任何不測,宗憲也隻能以國事為先;假使宗憲今日有幸苟活,定會向皇上謝罪,詳陳未履保護欽差之過,是殺是剮由聖上裁決。”
曹懿微微一笑道:“國家養士百年,仗節死義,隻在今日。青史留名,萬世瞻仰,在此一舉。胡總督,如此多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