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閑住(3 / 3)

如藍本姓江,是十五歲就跟了曹懿的通房侍婢,侯府的家生奴仆。因為曹懿一直沒有娶親,雖然沒有正式收房,內府的家政卻一直由她主持,為人持重敦厚,家人中倒沒有說閑話的。德康一拍腦門:“對呀!”他一麵拔腿往前院跑,一麵在心裏琢磨著怎麼向如藍求情。

曹懿走進後堂正房的時候,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嫣紅一個人伏在書桌上,一筆一筆描著繡花的圖樣。聽到他的腳步聲,隻是抬起頭看了一眼,起身倒了杯熱茶放在他手邊,回到桌前依舊專心做自己的事。

曹懿心裏非常不自在。從浙江回來,他就覺得嫣紅象換了一個人,變得極其沉默,一旦開口卻又是尖酸刻薄,和他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有一句頂一句。他一向最怕的,是女人的眼淚,這麼沒上沒下的頂撞,他反而懶得計較,盡量不去端主子的架子。但是沈襄那句話,卻讓他心口酸溜溜地發堵。方才仔細看了一眼嫣紅的眼睛,眼皮粉紅光滑,略微浮腫,果然是曾經哭過的痕跡。他有些不忍,試圖化解一下屋內沉重的氣氛。

“嫣紅,我要去見你未來的相公,有什麼話要帶的?”

嫣紅懶懶地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說:“相公?這麼叫是不是太早了點?我還沒活著嫁過去呢!”

一句話結結實實堵過來,曹懿登時啞口無言,忍了半天才算咽下這口氣。轉眼看到案上放著一隻藥碗,裏麵的藥汁滿滿的原封未動,摸了摸還是溫的,便端到她手邊笑道,“天天盯著我吃藥,自己病了為什麼不肯吃藥?”

“不吃,死了反而幹淨。”

嫣紅用力推開他的手,藥碗當啷一聲落地,在地板上摔得粉碎,整碗藥汁全數潑在曹懿的胸前。她的手指無意中甩在他的臉上,指甲在下巴上劃出兩道血痕。

見到滲出的血珠,嫣紅被嚇了一跳,慌忙取出絲帕去擦拭,曹懿惱怒地看著她,胸口起伏不定,終於一把撥開她的手,抬腿就往外走。

嫣紅扔下絲帕攔住他,聲音因淒楚而顫抖,“為什麼一定逼我嫁?”

“相信我,這是為了你好。”曹懿站住,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地望著她。

“為我好?”

嫣紅笑得極其淒涼,“不過是拿我當件東西,厭了就隨便送人。這份好,不要也罷。”

曹懿的臉色白了一白,眼睛後麵烏雲翻滾,是壓製不住的怒火。但他依然放軟了聲音道:“嫣紅,是否需要再提醒你一次,跟了我,你隨時要準備做孀婦?”

“你什麼時候關心過我在想什麼?”嫣紅毫不示弱地針鋒相對,“要不要我再告訴你一次?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曹懿手中的扇子“啪”地一聲重重拍在案上,羊脂玉扇墜應聲斷為兩截。諸般心事在他心中糾纏思慮多日,身心俱疲之下不由心浮氣躁,他在頃刻間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這一向寵得你無法無天。我告訴你,吳家九月迎娶,此事已不可更改,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你若還是由著性子糟蹋自己,那也隨你。”

“這是做什麼?兩人鬥雞似的。”

門外有溫軟的聲音傳入,接著竹絲軟簾挑起,如藍帶著幾個小丫頭進來,瞧著情勢不對,便推著曹懿往外走,“吳公子已經等急了。”她連連向嫣紅使著眼色,示意她說句軟話,嫣紅兀自站著,眼中的淚水瘋狂湧出,“我不過是喜歡一個人,願意為他死,這就是糟踐自個兒?”

曹懿右邊嘴角上挑,拉出一個冷冷的弧度。每當他這樣笑的時候,臉上便隱隱充滿了嘲諷之意。他在想自己剛才說過的某句話。既然不願牽累他人,早已決定終生不娶,為什麼又去招惹翡翠?那一夜,究竟是情之所鍾,還是象溺水之人死死抓住身邊任何一塊浮木,隻是為了逃避接到廷諭時那種滅頂的窒息感?

這個念頭閃過,他的心象被人掏空了一樣難受,撕裂一樣的疼痛從胸骨處驟然炸開,他的眼前黑了一黑,下意識地按住桌麵,才沒有栽倒在地。

看到瞬息之間他的嘴唇都失了顏色,如藍知道不妙,忙拉著他坐下,回頭斥道:“嫣紅,你瘋了?少說一句行不行?”

曹懿疲憊地揮揮手,“不幹她的事。”

“我嫁!高高興興嫁!你放心!”嫣紅仰起頭笑,眼淚卻肆虐無忌地流了一臉,然後她一摔簾子出去了。

此時節氣還未出伏,太陽落山之後的餘熱依然讓人薄汗淋漓,他的手指摸起來卻冰涼徹骨,脈息一片混亂,如藍嚇得心砰砰狂跳,蹲下身為他揉著合穀、內關幾處穴位,直到他時強時弱的心跳慢慢正常,自己的心才從喉嚨口複了原位。她慢慢地勸著:“嫣紅一時犯混,你別跟她一般見識,激出毛病來可怎麼是好?”

曹懿呆呆地注視著如藍,眼前這張端正清秀的長圓臉龐,他已經看了十年,熟悉得幾乎變做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雖然不是絕色,溫柔敦厚中卻另有一種動人之處。原是準備大婚後就收為側室,豈料世事無常,一場變故之後,身邊舊人風liu雲散,一切皆化為泡影。臥床不起的那半年,他的脾氣乖戾得不近人情,隻有她默默忍受著,陪著他從生死邊緣一路掙紮過來。想起這些,曹懿的心被溫柔地牽動,抬手撥撥她的額發,微笑著問:“如藍,天天這麼提心吊膽,既不能給你名分,又不能為你另尋歸宿,恨我嗎?”

“公子說什麼呢?”

如藍強忍著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吩咐小丫頭取來止血消炎的外傷藥,挑出一點抹在下巴上,故作輕鬆地嘖嘖兩聲道,“前些天的痕跡還沒褪掉,眼瞅著又破相了。可惜了的這張臉。嬤嬤如果還在,我們都要給拖出去打死了。”

曹懿忍不住莞爾,“胡說什麼,又不靠這張臉吃飯。”

他推推如藍的肩膀,“去拿套出門的衣服來。”

如藍一麵服侍他換衣,一麵問道:“提起嬤嬤,我想起周彥,在倭寇手裏真的不要緊嗎?”

曹懿正伸開兩臂等著套進衣袖,聽到她的話,停下來側頭想了想,微笑道:“隻要他自己不熱血上頭做傻事,沒人傷得了他。”

如藍低頭幫他束攏腰帶,整理好玉珮荷包,輕笑著道:“他本來就是個傻子!人對他三分好,就恨不得掏心扒肺做報答。”

“來,先喝口參湯潤潤心。”

看著他一怔之下明顯走了神,如藍忙把一碗參湯遞了過去,“身子才剛緩過來,在外麵可別喝酒。”

曹懿握著她的手在唇邊貼了貼,“你受累了。”

如藍的睫毛上終於沾上了淚花,“能這樣服侍公子一生一世,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為德康求情的事,她是一個字都不敢再提。

曹懿沒有說話,隻是低頭啜飲著參湯,杯中浮起的熱氣遮住了他的眼睛。一生一世,世間真有一生一世這麼長的故事麼?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去了,吳大少爺怕是已經在跳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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