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握著卷軸的手有些發抖,卻多少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還是他親手調教出的學生。他抬起頭,斟酌著詞句緩緩道:“有些時候,不屈已則事不成,屈已則可能身敗名裂。那父子二人倒行逆施,氣焰熏天,今上必有容不下兩人的時候。到那時,你若被彈劾黨附,又該如何自處?”
曹懿看上去笑得相當輕鬆,““那又如何呢?罷官削爵?我本就無意於此;取我身家性命?我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何懼之有?入佞臣傳?人死如燈滅,誰管身後名?何況千秋功罪,後世自有評定,我不爭這一時。”
方先生定定地看了他許久,仿佛望著一個陌生人,終於開口道:“公子,你既然想透了這一層,老夫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小心。”
“先生……”曹懿的聲音裏有掩不住的失望,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話題,師生間顯然無法再繼續深談。這時有人在書房外麵“篤篤篤”連聲叩門,他不悅地應道:“進來。”
管家吃力地抱著半人高的一摞文書進來,“侯爺,先生,這是幾家典當行曆年的帳薄。”
曹懿微微揚起下巴,示意他把帳薄放在書案上,略翻了幾頁便皺起眉頭。“我看到這些往來的流水就頭疼,還是請先生代勞吧。”
這些典當行,是七年前家業初興時,在方先生的百般勸說之下,老侯爺從幾個徽州人手中買下。這幾年生意雖然逐漸式微,卻仍然是京城典當行中的翹楚,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這是曹家的產業。
他抬頭看到管家依然直直地站在那兒,挑起眉毛露出驚訝的表情,“還有事?”
管家微微一躬道:“幾位朝奉都在門房候著。”
“是我讓他們來的。”
方先生指著帳薄某處給他看,“去年你一共用了櫃上四萬,今年四月你一筆就提走兩萬現銀,銀錢周轉了三個月,才算緩過這口氣。總是這樣釜底抽薪,他們很難做。”
曹懿不以為意地笑笑,“去年是為了兌現給將士的殺寇賞格,今年的已經變做釣魚誘餌。我一年一千二百石的俸祿,都填了這個無底洞也隻是墊個底,隻好動用櫃上的銀子。”
方先生知道他素來瞧不起從商之道,隻能無奈地看著他,一幅不知怎麼開口的樣子。曹霈、曹懿這父子兩人,性格處事雖然南轅北轍,在這一點上卻是驚人的相似:出手爽闊之際,從不去想錢從何來。曹懿自覺理虧,拍拍案上的帳薄,輕笑一聲:“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還是麻煩先生幫我擺平。”話未說完已經溜出了門,帶著幾個小廝往西院去了,隻留下方先生在房內哭笑不得。
西院內一排不起眼的偏廈,都是下人的住處。室內光線幽暗,已經早早燃起了燈。曹懿把眾小廝留在門外,一個人走進房門的時候,沈襄正躺在床上,對著燈影把雙手扭來扭去,映在牆麵上便是活靈活現的黑影,嘴裏不時發出怪聲算作配音,自己和自己玩得興高采烈。
曹懿站著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出聲。沈襄被嚇了一跳,看到他竟然單獨來到下人的地方,更是吃驚,訕訕地爬起來就要行禮。
曹懿按住他笑道:“接著來,很好看,可以再加個人進去。”
順手從床邊的幾案上拿起半個福橘皮,放在右手背上,拇指小指張開,其餘三指微蜷,再加上一根筷子,牆上赫然出現一個頭戴鬥笠背著釣竿的漁翁。
沈襄睜大眼睛楞了一下,瞬間便反應過來,他方才擺出的姿勢,正是一隻既象鵝又象鷺鷥的長脖子水鳥。兩人相視之下同時大笑。
沈襄已病了多日,原來粉撲撲的一張圓臉,如今瘦得下巴尖尖的,眼睛顯得大而觸目。曹懿輕輕觸了下他的額頭,汗津津的卻是一片清涼。他放下心,彈了彈沈襄的腦門,微笑道:“聽話好好吃藥,養好了我帶你見個人。”
沈襄歪著頭看看他沒有吱聲,眼睛裏卻有了一點渴望的神色。曹懿點點頭,然後起身準備離開,沈襄卻拽住他的衣襟,“端硯求公子一件事。”
“什麼?”因為奇怪,曹懿反而又坐下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沈襄用這種口氣說話。
沈襄低頭忸怩了半天,才斯斯艾艾地說:“不要讓嫣紅姐姐嫁出去,成嗎?”
曹懿盯著他,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暗暗咬著牙,強壓下心頭湧起的笑意,道:“婚嫁大事豈是兒戲?你……”他忍了半天,還是問,“你喜歡嫣紅?”
“不是。”沈襄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我……,嫣紅姐姐是好人,我不想她天天背著人哭。”
曹懿臉上的笑容變得有點僵硬,他沉默地望著沈襄,眼底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終於拍拍沈襄的手背,示意他放開手,然後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室外天色已暗,廊下的羊角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曹懿立住腳尋找貼身的小廝,卻發現四個小廝正在院中的石桌處圍著客廳執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照說裕王爺也是金枝玉葉,怎麼就落到這麼慘的地步?”
“哼,你們知道什麼?”那客廳執事得意洋洋地晃著腦袋,顯然在賣弄他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皇上跟前兒得寵不得寵,差別大了去了。跟你們說吧,今兒他們拿去的一箱子東西,鋪子裏的朝奉一眼就認出是皇家物品,問他們怎麼來的,死活不說。直到朝奉威脅說要報官,才承認是裕王府的侍從。”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裕王府再不濟也不用當東西度日吧?”
“就是就是,人拔根兒汗毛都比小老百姓的腰粗,哪兒就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
“呸,小孩兒什麼都不懂!”客廳執事不屑地教訓道,“裕王爺一年難得進宮兩次……”
“住口!”
曹懿在一邊越聽越怒,忍不住斷喝一聲。看到他鐵青的臉色,客廳執事和小廝們嚇得腿都軟了,急忙跪倒請罪。侯府有嚴禁下人議論國事的規矩,他們說得高興之時並沒有看到曹懿就在身後。
“太放肆了!”曹懿沉著臉繼續訓斥,“這種事是你們可以議論的?”
他點著執事的名字問:“德康,為什麼犯禁?”
德康慌得哆嗦成一團,“小人知罪……求侯爺饒……饒了小人這一回!”
“犯了規矩才想起求饒,家法難道為你一人而設?”
“侯爺!……”德康苦苦哀求,幾個小廝也跟著叩頭。
曹懿瞪他一眼,注意到他手裏還抱著一個名刺盤,忍了忍才放緩聲音問道:“誰的名刺?”
心裏感覺十分意外,這一個月侯府幾乎是門可羅雀,這時節還有誰來拜訪?
德康從懵懂中醒過神來,連忙把名刺盤舉過頭頂,顫聲道:“回侯爺,吏科給事中吳順來大人求見。”
曹懿這才記起和吳順來的約定,自己竟把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他取過名刺恨聲道:“等我回頭收拾你!請吳大人在前院客廳待茶,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他走了兩步又回頭,叫過一個小廝吩咐:“去東花廳見先生,傳我的話,查清楚是哪家鋪子的朝奉,如此口無遮攔,結清工錢請他走人。”那小廝如蒙大赦,應了一聲,跳起來飛快地離開了。
看著他的背影在院外消失,眾人才站起身來,德康還在不停地打哆嗦。曹懿平日待下人一向和善,並不輕易作色,一旦犯在他手裏,卻難免要大吃苦頭,連周彥這樣身份的,都被他動家法打過板子。小廝們給德康出主意:“不如去求求如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