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閑住(1 / 3)

“罩。”

隨著細碎的一聲輕響,

黑子終於落下,白棋的歸路立時被封死,一場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攻防頃刻間呈現在棋盤上。曹懿合上扇子,眼睛亮晶晶的,有擋不住的得意之色。

方先生卻是神色悠然,依然不慌不忙地在黑棋淩厲的攻勢下騰挪求活。但是曹懿似乎已經殺心大起,進攻一著狠似一著,這種全力必殺的攻擊力極其可怕,十幾步棋下來,方先生所執的白棋似乎已全無招架之力,走出了一步明顯的漏著。

曹懿對著棋盤研究了半天,抬起頭笑,“苦肉計麼?大局已定,不信您能翻過天來。”他抵著下巴想了片刻,接連出了幾著銳利的手筋,眼看著已將白子整個一刀兩斷。

方先生卻搖搖頭,道:“當斷不斷,知道狐狸過河的典故嗎?狐疑不決,坐失良機。”

白子一落,曹懿立刻抽了口冷氣,

看著方先生笑道:“先生,您也太陰險了。”

從這一步起,方先生棋路突變,從單純防守開始對他的薄弱之處轉攻為守,利用切斷白棋的一子展開了巧妙的攻擊,憑著已方死子的種種餘味,一著著絲絲入扣,終於將另外半段棋漂亮地活

出,黑棋的大形勢刹時化為烏有。

曹懿發覺局勢大變急於補救的時候,卻為時已晚,前麵的優勢幾乎喪失殆盡。麵對白子的步步緊逼,隻能全麵收縮,卻難以挽救頹勢,棋局結束時,終因貼不出目來輸了半目。他難以置信地盯著棋盤,回想了半晌,終於伸手抹亂了棋局,半笑半惱道:“為什麼和先生對弈,我總是輸多贏少?”

“因為我太熟悉你了。”

方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說,“什麼情勢下你什麼反應,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又求勝心切,因此患得患失,屢失良機。方才明明是一出空城計,你卻當作苦肉計!什麼時候能夠不介意結果,隻享受執棋的過程,你就出師了。”

曹懿看上去頗不以為然,一直搖著頭笑。“家父和您是幾十年的知交,為何您卻屢戰屢敗?”

“令尊大人的智慧,不是常人能夠比擬的。”

“是是是,學生明白。”

曹懿轉過臉咬著嘴唇偷笑了一會兒,才端起茶盞,發現茶水已經冰涼,便示意旁邊的小廝換茶。那小廝顯然是新來的,有點笨手笨腳的慌亂。方先生盯著他看了一眼,隨口問了一句:“端硯和即墨這兩個小子呢?”

“即墨在整理以前的奏章草稿,端硯高熱剛退,還在床上躺著呢。”

“七月能染上傷寒,倒真是稀罕,幸虧這孩子底子結實。”

提到沈襄,方先生想起一件事,沉吟一下方接著道,“你想找的人家,我已得了。是一個故交的遠親,就在宛平附近,距離京城不遠。”

曹懿收斂起笑容,對那個小廝道:“沒事了,你先下去。”

他低頭想了想,臉上有輕微的憂色,“貧寒些沒有關係,關鍵是人要可靠,而且家底清白。”

“這你放心,是正經的書香門第和鄉宦世家,四子在兩個月前去世,年歲和端硯差不多大。聽說是沈家的後代,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曹懿點點頭,一時沒有說話。

“你這麼急著送他走,究竟是為什麼?”方先生一臉疑惑。

“端硯明年虛歲十五,夠進學的年齡了。總要給他個身份,不能再跟著我胡混。”

“這孩子雖然看上去倔強,其實相當敏感脆弱。無緣無故讓他離開,恐怕不是件容易事。”方先生頓了頓,考慮著是否需要提醒一下曹懿,沈襄這場大病的因由。

曹懿苦笑,方先生的言外之意他已心知肚明。沈襄在回京的路上一直病懨懨的,聽到他入獄的消息,便開始高燒不退。旁人來喂藥,人都燒糊塗了,卻邊哭邊嚷“詔獄中誰能進碗水”,讓他又感動又好笑。但這份真情流露中過分的依戀,也讓曹懿起了警覺之心,不能再把沈襄留在身邊了。父兄的角色,在一個孩子的成長曆程中極為重要,可是這個角色,他實在做不好。

“如果能給他一個正常的家,對他將來的心性和處世都有好處。”

曹懿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那也用不著這麼急,到底是為什麼?”

曹懿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落在衣襟上,漸漸洇濕開來,淺淺的湖水藍變做了一種曖mei的深藍色。他垂下頭,修長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終於開口:“家父曾告訴我,人的一生是在兩個世界中奔忙,一個是現實,一個是理想。任何逃避現實的人,都無法抵達自己的理想世界。”他的話裏顯露出一種超越了年齡的通透,“所以我要開始麵對一個現實的世界,無視它的存在,便不可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方先生吃驚地抬起頭,問道:“侯爺說過這樣的話?”

“是。”

曹懿的眼光透過重重屋脊,仿佛望向不可知的未來,“先生,您熟讀五經,遍攬曆史,能不能給我一個例子,自古可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

“原來如此。”方先生長吸一口氣,似乎深受震動。“我明白了。這是一條不歸路,上了船再沒有翻悔的餘地,你想好了?”

曹懿仿佛沒有聽到先生的問話,凝視著西邊天際最後一抹粉色的晚霞,那裏似乎隱藏著一些生機,令他覺著零星半點的暖意。草木間已有綠色的螢火蟲在靜靜飛舞,午門的鍾鼓聲悠遠漫長,他忽然想起不相幹的事,心裏無意識地低吟著:“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銀河欲曙天……”暮色漸濃的這一刻,竟是什麼都抵不了那片刻的恩愛,令他心馳魂飛。

方先生望著他的背影,幾次張口,卻是欲語還休。曹懿奉旨閑住反省,已經一個月沒有出門。兵部前些日子議定,派遣侍郎沈良才出視浙江督察軍務。聽到這個消息,他也沒什麼反應,每天仍是若無其事地讀書習字,閑來下棋散步,作養得氣色極佳,與回京時相比幾乎判若兩人。方先生以為他想通之後欲安心修養,正在暗自欣慰,誰知道他腦子裏竟轉著這樣的念頭。

方先生是看著曹懿長大的,深知這個弟子從小就極有主意,而且相當固執,自己決定了的事,別人的話完全聽不進去,除非撞在南牆上才會回頭。而他如今已是位高銜重的侯爺,不複當年青澀安靜的少年。有這重尊卑有別的身份擋著,有些話實在不能說得太透,隻能另找合適的機會勸其慎重。思慮至此,方先生無聲地歎了口氣。

東花廳內一時寂靜無聲,隻有銅壺的滴漏嗒嗒做響。曹懿敏感地覺察到空氣中的尷尬,重新在方先生身邊坐下。“先生,容後再細談,我……心裏也很亂。許是父親的忌辰要到了,這些日子總夢到他。”他低下頭,聲音很輕,“我怕的是沒有臉麵去地下見父親。”

方先生胸口處驟然一痛,想起老侯爺去世時那個清冷的淩晨。曹霈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握著他的手,含淚把兒子托付給他,“這孩子太執拗,你替我看著他……”

“父親的遺願,我日日不能忘記。”曹懿把一副卷軸放在先生手中,那是他匆忙離開浙江時,唯一慎重帶走的東西。卷軸打開,“邊靖清寧”四個字赫然在目,這是曹霈強撐病體為曹懿最後留下的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