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月前收到廷寄,曹懿已知此次絕無幸理,此刻更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麵不改色地摘下紗帽跪謝天恩。兩名大漢將軍(負責禁宮侍衛的錦衣衛)上前挾持,他推開兩人徑直出了殿門,並沒有聽到身後大殿之內突然變得雜遝慌亂的腳步聲。
當他被錦衣衛校卒縛住手腕,扣在刑椅上時,甚至還笑了一下:沒有文武百官陪列午門觀刑,沒有被剝去中衣徹底尊嚴掃地,嘉靖給他的恩典,還是遠遠高於其他人。
兩名校卒用力按住他的身體,刑椅上的木刺一根根紮進麵頰,他的心境卻是一片空明,反而有點意外的欣慰,原來死亡緩緩張開雙翼的時刻,並不是想象中的猙獰。周圍的人隻看到他臉上一線異常平靜的微笑,在這陰森的刑室中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負責監刑的司禮監中官宣讀完駕貼,與錦衣衛使分坐左右,一聲“閣上棍”,刑室內的氣氛驟然緊張,校卒將廷杖高高揚起,目光卻掃向司禮監太監的腳下。行杖的校卒與監杖官之間一般都有默契,看到他腳尖大張,心裏已有定數,待得監杖官開口說了一聲“著實打”,第一杖已經驟然落下。
刹那間腿股處痛徹心扉,曹懿咬緊牙關才抑製住幾乎衝口而出的呻吟;第二杖落下,嘴裏有了鹹腥之氣;三杖四杖之後,已是皮開肉綻,血透重衣。按例五杖必換一人,第三個接替的校卒剛把廷杖換手,一名青衣小太監立在門口,用尚未變聲的的童音高聲唱道:“奉旨問話,暫停行刑。”
話音未落,一群內監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黃錦走進刑室。
室內的太監與錦衣衛齊齊跪下行禮,口稱“黃爺”。黃錦隻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在刑椅前站住。撥開曹懿臉上被冷汗粘結的發絲。眼前這對黑不見底的眸子,與端妃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完全不同。他覺得奇怪,這姐弟兩個究竟有什麼魔力,一個眼神,就能讓嘉靖忘了金口玉言的帝王之尊。嘉靖說,端妃臨去時,那種決絕而凜冽的目光,和方才的曹懿一模一樣。他極力想回憶起曹端妃曾經傾國傾城的容顏,無奈年深日久,當年天真爛漫的十五歲女孩兒,早已在人們的記憶中灰飛煙滅。
黃錦退後幾步擺擺手,幾個小太監立刻上前鬆開綁縛,將曹懿連拖帶拉的架下刑椅,並把一粒黑色的藥丸塞在他嘴裏。藥丸入口即化,清涼微麻,他便明白是宮內秘製的定痛安神之藥,放心咽了下去,然後勉強跪下回道:“臣恭聆聖諭。”
“奉旨問謹寧侯曹懿。”
黃錦麵南而立,從容問道,“朕已下旨嚴懲海賊首惡,為何你仍要私通汪直和徐海?難道朕竟是可欺之主?”
曹懿楞住,顯然沒料到嘉靖會問這個問題。與徐海的幾番交鋒,已是人人皆知的事實,而和汪滶的會麵,卻至為機密,除了胡宗憲、陳可願和自己,並無任何人知曉,這兩人於公於私都不大可能對旁人透漏細節。這個消息是通過什麼途徑傳到了嘉靖耳朵裏?
他沉吟了片刻,才謹慎地回奏:“臣並非有心欺君,此舉隻是不得已而為之。臣有兩個難處請陛下明鑒。一是沿海各衛所兵卒缺額都在半數以上,衛所的軍官又統為世襲,紈綺習深,竟是無能之將統無製之兵,毫無戰鬥力;二是沿海水軍的戰船和水寨,破而不修,損而不造,海防設施形同虛設,難與海寇周旋。臣欲改變現狀,無錢卻寸步難行。陛下既非可欺之主,臣更不敢瀆職輕縱,軍力徹底恢複之前,隻能變剿為撫,溫言勸慰,設法減少對浙直地區的侵犯。”
他這個回答出乎眾人的意料,聽到這種詰問,一般人的反應是立刻洗清自己的欺君之舉,他卻直言不諱地承認是逆君意而行事。黃錦更是大感意外,這些話為什麼不具折對嘉靖陳明?如果不是嘉靖突然改了主意,四十杖下去,依著曹懿的體質,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但他隻是遵旨問話,並無反詰的權利,隻能接著複述嘉靖的原話,“加派禦倭軍餉一事,朕是如何交待你的?”
“疑事不為,時至不疑。卿必慎之戒之。”
“既如此,為何此事卻招致民怨沸騰?你是何居心,欲置朕於何地?”
”
曹懿的聲音已經有些喑啞,卻字字清清楚楚:“江南兩省是歲入大省,朝廷下旨停征全省曆年所欠加派和逋賦,蠲免倭患重災區的賦稅,隻在倭患較輕之地加派倭餉,已足見聖主和朝廷的誠意,地方官吏應深領聖意,以教養百姓感念天恩,與朝廷同心同德。如今的混亂形勢,臣也是從廷寄中方才得知,亦是始料未及,因此心中惶恐不安。”
他以養傷為名留在桐鄉,不肯回杭州,等的就是這一刻。
黃錦狐疑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知道下麵還有文章。曹懿果然接著說道:“懇請黃公公轉奏皇上,戶部下旨之時,臣雖然被困桐鄉身受重傷,卻難逃輕慢失察之罪,萬死莫贖,惟皇上裁度。”
黃錦臉上閃過一絲驚疑,卻很快按捺下來,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道:“瑾寧侯放心,奴輩定會轉奏聖上。”
目送黃錦的背影,曹懿一口氣鬆下來,疲憊不堪地委頓在地。以後的事不用他再多言,那些彈劾的折子對此事避而不談,東廠在浙江的監軍太監自會奉上所有的細節,比自己上疏奏辯的效果要好得多。瀆職是罪無可逭,失察卻可輕可重,完全在於部議的量刑。
監刑的太監碎步追了出去,“黃爺,杖刑還繼續嗎?”
黃錦停下腳步,頓了頓才回答:““皇上隻說暫停,並沒有說是否繼續,先收係詔獄,待本宮向皇上繳旨之後再說。”
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在身後重重關上,一股黴臭夾著血腥的氣息撲麵而來,曹懿的心髒忽然緊縮,渾身無法抑製的顫抖。這種詔獄特有的味道,已經深深鐫刻進他的記憶深處,再次喚醒了不堪回首的回憶。
他扶著牆勉強定下心神,滿手滑膩的青苔,令他心裏泛起一陣惡心。試著向旁邊挪了幾步。臀部和大腿傷處的血跡已經幹涸,與衣物沾在一起,每挪動一下便牽動傷口,唯一能減輕痛楚的姿勢,是平臥在潮濕冰涼的地板上。他努力想轉移開注意力,但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避無可避。
沈襄曾經說過,錦衣衛執行廷杖前都要受專門的訓練。今日受的這十杖,雖然看上去鮮血淋漓,其實並沒有傷到筋骨,竟是行刑人手下留情。他把臉伏在手臂上,沒有任何劫後餘生的慶幸,反而忍不住慘笑,隻覺得整件事荒唐透頂,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配合此時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