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
沉睡中似乎有人輕輕晃動自己的身體,曹懿猛地睜開眼睛,已是光華滿室,身邊空無一人。他的睡眠一向極淺,稍有動靜便會驚醒,昨晚卻是一夜無夢,翡翠何時起床離開都不知道,記憶裏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安逸沉醉的睡眠。
小丫頭上前幫他卷起袖子,服侍他洗臉漱口。曹懿看到手臂上被指甲掐傷的地方,已經仔細塗上了傷藥,想起昨夜的情景,不可置信的微笑悄悄浮上嘴角,“人呢?”他問。
“一早就走了。”小丫頭楞了一下才回答。
笑容從曹懿的臉上驟然退去,他慢吞吞地擦幹雙手,問道:“她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隻是見侯爺沉睡,不讓驚動。”
曹懿便不再說話,起身出了房門。提督府的親兵隨從一早從杭州趕來,早已候在院中,頃刻間齊刷刷跪倒了一片。
回杭州的路上,曹懿取出昨日寄到的廷諭,再仔細看了一遍,心裏掂量著每句話的份量,眼前一陣陣發黑。七八份參劾奏章的抄本中,果然是胡宗憲所說的幾條,但事態卻遠比他想象的嚴重,浙江地麵與朝中重臣遙相呼應,竟是鐵了心要往死裏送他。
震動朝野的桐鄉之圍,雖然最終以離間計脫困,但是曹懿以欽差關防強製總督見死不救的舉動卻頻遭非議,浙江地方官吏的彈劾奏章,以及浙江百姓抗議賦稅隨意加派的萬民狀,隨後在朝中掀起一場軒然巨波。奏章入閣時,一向麵和心不和的嚴、徐兩位輔相,此次卻是難得意見一致,皆建議息事寧人,雙方各打五十大板。這份內閣票擬送進內廷,卻被暴怒的嘉靖劈頭蓋臉扔了出來,敕令廷議。兵部、吏部和戶部尚書、侍郎以及各科給事**二十四人,從辰時爭論至戌時,尚未拿出定論。嘉靖不耐煩之下令司禮監中官送出手諭,一錘定音,結束了這場爭執,手諭的內容卻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第二日內閣便根據嘉靖的意思明發諭旨至東南七省布政司和各州府,涉及到的的三個人,阮鄂貪功冒進,導致全軍覆沒,但拚死抵抗,終保桐鄉不失,從輕處罰,降一級原任出差,罰俸二年。四品官員一年的俸祿是一百二十兩,誰也沒有指望過這份官俸養家,不過是略示薄懲;胡宗憲暫行七省總督軍務,大事上奏,小事自裁,巡撫、總兵、地方三司俱聽總督節製;曹懿辜恩溺職,奪職待堪,見詔即刻進京。他的命運最是禍福難辨,當日在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親眼看到嘉靖氣得雙手發抖,平日頗得歡心的景王,因為一件小事,被他罵得狗血淋頭。形勢演變至此,胡宗憲竟然成為混亂中唯一的贏家。
翡翠得到消息的時候,曹懿已經離杭三日了。她算算日子,詔書到達的日期,正是回杭州的前一天,他卻沒有露出一點端倪。臨睡前他從身後緊緊抱著她,臉埋在她的頸窩裏,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她隻是執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上,低聲道:“林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帳外的燈光隱隱透進來,映在她雪白的肌膚上,織物的紋理如同水波蕩漾,是一片三春即景的旖ni。
他扳過她的臉,雙唇在她的眼睛和嘴唇上流連不去,“如果以後不能再見,你會不會偶爾想起我?”他的聲音裏雖然有萬般纏mian不舍,她的心卻一點點冷卻下去。他和那些紈絝子弟也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逢場作戲常見的托詞,所以一早便不辭而別,
原來卻是這個意思。她一旦想起他烏黑的眼睛,心裏便是刀割一樣的疼痛。
“姑娘,胡老爺來了。”婢女挑起簾子,翡翠無精打采地從床上坐起身。
“臉色這麼難看!病了?”胡宗憲伸手去摸她的額頭,翡翠側側身避過他的手,懶懶地道:“
你交待的事,我實在做不到。胡總督,這輩子欠你的,來世再還吧。”
胡宗憲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翡翠,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不會逼你做任何事。”
“逼我也沒用,那是個滴水不漏的人,誰跟他鬥法,是和自己過不去。”
“你這麼想?”胡宗憲反而笑了,“我倒覺得錯看了他,也許他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
翡翠在書案前坐下,硯台在她的指下微涼生溫,“這一劫他能不能逃過?”
“很難說,皇上最不喜歡的是被臣下猜中心思,所以行事一向匪夷所思。”
這時一個便裝的親隨在門外向胡宗憲招招手,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胡宗憲皺起眉頭,進房說了一句:“我有點急事,先走了!”便撩起袍角,匆匆離開了。
“翡翠,你這鬧的又是那一出?”
鴇母程怡一臉煩惱地盯著她,“
今兒是杭州“蘭社”的結會文宴,你一個月前已經答應赴宴,為什麼爽約?”
翡翠回到床邊重新躺下,不耐煩地回答:“我身子不舒服,不想去行不行?”
“我一直縱著你胡鬧,可能最終害了你。”
程怡歎口氣在她身邊坐下,“杭州雖然和金陵無法相比,可憑你的才貌,在南曲中怎麼也算拔尖的人物。願意替你脫籍的名士顯貴,能從這裏排到西湖邊去,你卻含含糊糊地總沒個準信。女人的好日子就這麼幾年,你已經過了出嫁年齡,再蹉跎下去,就會和我一樣孤老終身。”
翡翠側過頭打量著她,程怡其實剛過三十,麵目依然姣好如處子,隻是十幾年歡場生涯,難免留下痕跡,眉梢眼角殘留著抹不去的風塵之氣。她冷笑:“歡場中能有多少真心?就算一擲千金,也難免是逢場作戲。”
“那胡總督呢?他年紀是大了點,可畢竟知根知底。他的元配夫人在原籍,你跟了他,在杭州獨門獨戶過日子,也落個眼耳清靜。”
“媽媽,”翡翠坐起身,一臉無奈,“我和胡總督不是你想的那樣。再說了,他若娶個青樓女子,官運也就到頭了,他那樣的人,怎麼會做賠本買賣?”
“那你中意的是誰?曹小侯爺?翡翠,媽媽勸你,趁早死了這個念頭。這種人,不是你能對付的。”
程怡把一張銀票放在她的麵前,“提督府前日遣人來,隻說替姑娘置兩個月的纏頭之資,可你看看這數目,分明是不希望你再拋頭露麵。
翡翠拾起銀票看了一眼,心裏的疼痛更加深切。如果喜歡上一個人,隻能這樣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喜怒哀樂都被另一個人控製,她寧願一生孤獨。
“女兒,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這一行多的是癡情女薄情郎。一旦動了真情,就要開始傷心,尤其是那樣風神俊秀的人物。他又沒有娶親,將來正房是什麼心性,誰也不知道。”
翡翠把臉埋在手心裏,“媽媽,別說了,入了這一行,隻能被人愛,永遠不能愛人,這話我不會忘記。”
程怡歎口氣,摸摸她的頭發,叫過兩個婢女,“伺候姑娘梳妝,吩咐小廝備好轎子。”
翡翠凝視著鏡中人,依然是紅顏綠鬢,貌美如花。作為女人,她最好的日子就要過去了,無聲無息地消磨在煙花之地,就象那些前輩一樣,紅綃帳暖、繁華落盡之後,依然是形隻影單,她微微打了個寒戰。
胭脂官粉一層一層掃上臉頰,最後婢女替她挽起長發,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簪左右貫穿,金步搖上點綴著粒粒光潤飽滿的珍珠,垂向前額和兩肩;那一絲煙花地中難得的書卷氣,已被脂粉完全掩蓋,鏡中出現的,是眼波橫流、紅唇嬌豔的怡情閣花魁,翡翠呆呆地盯著自己,仿佛鏡中是一個陌生人,她的記憶瞬間回轉:煙波樓中他拿深不見底的眼睛看著她,微笑著說“謝謝姑娘”;怡情閣中他眼底轉瞬即逝的憐惜;他用孩子賭氣一樣的聲音狠狠告訴她“你是我的”;他的手指,他的嘴唇,溫熱的觸感和草藥清甜微苦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