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參劾(2 / 3)

翡翠伸出手,“啪”地一聲扣過鏡子,對目瞪口呆的婢女說道:“小蔓,告訴媽媽,從今天起,我齋戒兩月,謝絕一切邀約。”

小蔓看著她,張大嘴驚得說不出話來。她是城內頗具盛名的紅牌歌妓,陪宴時酒過三巡便可登車離席,主人不得相留,酬金卻不得少於二十兩,至於隨席賞賜的金玉珠翠,更是數不勝數,兩個月閉門謝客,每日損失至少百金並不是誇張。小蔓擔心地說:“姑娘,媽媽會罵的。”

翡翠自己動手卸下釵簪佩環,換上家常的羅裙。聽到小蔓的話,她笑了笑,心裏卻想:那又怎麼樣呢?從十年前沒入官籍,她的雙手從母親手中脫離那一刻,便已明白命運無常,從此所能依靠的隻有自己。她拚命地修習琴棋書畫,對著鏡子百次千次地練習精心設計的一顰一笑,隻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挑選恩客的權利。十四歲出道一炮而紅,見多了口是心非的尋芳客,這是第一次遇到讓她願意把全部身家押上賭一把的人,她不想放棄,更不願相信所謂注定的結局。她的眼睛裏忽然有了若隱若現的水光。

回程中的胡宗憲正生著悶氣。對徐海的招降,醞釀這麼久,已到了關鍵時刻,他正在費勁心機設法說服徐海,去剿殺吳淞口處的另一支海寇,從此徹底斷了徐海的回頭之路。而奉命守在海口的俞大猷,竟然會為了其他事特意趕回杭州。多年老將,卻如此不辨輕重,他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心裏煩躁不安。

“戰前策略是你們三個人的決定,那封手諭是為了洗清我們兩個,為什麼讓曹大人去擔所有的責任?”

看著俞大猷氣得幾乎扭歪的臉,胡宗憲心裏暗暗吃驚。因為剿撫意見不合,曹懿對他明裏暗裏的擠兌,俞大猷又不是傻子,多少會有風聞,如今居然為曹懿說話!他沉吟著,不知道該怎麼向俞大猷解釋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我會上疏陳情,說明白當時的情形。”

俞大猷解下佩劍,呈給胡宗憲,“胡總督,我隻澄清自己該負的責任,不會連累到你。如果因此獲罪,這總兵一職,請另委他人。”

“誌輔,這事太複雜,我一時半刻跟你解釋不清,你可千萬別去攪這趟混水,非但救不了曹大人,反而害了他。”

胡宗憲苦笑,俞大猷的心情他能理解,可是自己什麼也沒有做,莫名其妙地卻成為鷸蚌相爭中的漁夫,誰會相信他在其中未做任何手腳?

我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其他的事,我不想知道。”

俞大猷有些不屑,“你們文官那個是非窩,我也不想攪和。”

胡宗憲被他說得哭笑不得,邊歎氣邊搖頭笑,“誌輔,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盡快回去,這幾天務必要帶兵死守海口。曹大人臨走前百般叮囑,他一片苦心布局,我們不能功虧一簣。”

他將與曹懿商定的計劃簡單說了一遍。

俞大猷這才明白招降的背後還有這麼多文章,看著窗外出了會神,站起來一揖到地,說道:“胡總督,我想得太少,以前的誤解請總督原諒。不過,”他直起身,斬釘截鐵地說,“這份奏章,我還是要寫。”

“難怪譚綸說你可以托孤寄命。”

胡宗憲頗有些動容,把佩劍重新掛回俞大猷的腰上,“我隻是擔心你受牽累吃了掛落。吳淞口將近八千海賊待命,徐海此人又未可全信,海上門戶,唯公可倚,浙江離不開你。”

目送著俞大猷和眾親隨騎馬遠去的背影,胡宗憲輕輕吐了口氣。對這麼一個心胸坦蕩的人,就是說了他也不會相信:曹懿的被參劾,隻是兩方勢力醞釀許久的一場對峙,其中一方終於等到了機會而已。想推dao一座厚重的城牆,隻用蠻力無濟於事,最好的辦法是從牆角挖起。而曹懿因軍餉奏留一事招了眾忌,就成為一塊被人試圖撬起的牆磚。雪片似飛往京城機樞重地的奏章,見風使舵的有之、盲目跟風的有之,別有用心的有之,打抱不平的也有;而更多的官員是象他胡宗憲一樣,正抱著觀望的態度,注視著雙方的角力。

官場中人人一身汙水,他想一個人幹幹淨淨的做事,那又怎麼可能?到底還是年輕,未經多少世事,胡宗憲這麼想著,心裏不是不慶幸的。

曹懿已經在玉熙殿前跪了將近三個時辰,嘉靖依然餘怒未消,絲毫沒有令他起身的意思。太監們湊在一處竊竊私語,因為今天的情況有點不同尋常。平日除了三位內閣輔相,嘉靖幾乎不見外臣,這一早把人宣來了,又巴巴地撂在太陽地裏曬著,自己卻在殿內與方士談經論道。

曹懿心裏卻是一片坦然,嘉靖肯用這種辦法泄恨,午門當眾杖責的羞辱應該可以免了,他還記得當年的兵部右侍郎郭宗皋和巡撫陳耀,在大同兵敗,給事中追論死事狀,兩人被各杖一百,陳耀當場慘死杖下,郭宗皋昏死三日方蘇醒。能逃過這種劫數,已是幸運。隻是太陽的熱力逐漸增強,膝蓋下硌得刀割一樣,他漸漸支持不住,臉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

“呦,這是誰呀?犯了什麼事?”一雙鑲著明黃邊的靴子停在他麵前。

曹懿的腦子已經昏昏沉沉沒有太多意識,但是那屬於禁色的明黃,嫻熟的京師口音與清亮的聲音,隻屬於一個人――景王載圳。他俯下身行禮,“臣曹懿叩見景王殿下。”

載圳遠遠隻看到一個穿著朝服的單薄背影,正在心裏一路揣度著,此刻認出他來,倒是吃了一驚,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問道:“怎麼是你?什麼時候進的京?”

他回頭斥罵身後的太監,“都是死人?過來攙一把!”

太監上前輕噓了一聲,“景王殿下,已經替您通傳了,皇上正惱著瑾寧侯,您還是趕緊的進去吧。”

曹懿從短暫的暈眩中清醒過來,跪直身體淡淡一笑道:“曹懿罪有應得,殿下不必掛心。”他和載圳是國子監讀書時的舊識,實在擔心他為自己求情再激怒嘉靖。

載圳放開手,仔細端詳了他一眼,隨著太監進了殿門。殿內幽深寂靜,暑氣不侵,和殿外完全是兩個世界。載圳乍從明亮的日光下進來,眼睛幾乎瞬間無法視物。他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兒臣參見父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閣深處嘉靖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起來,先一邊站著。”載圳聽他語氣不悅,一顆心已經吊了起來。待得眼睛逐漸適應了殿內的光線,才發現坐在嘉靖身邊的,是最近靠扶乩術得到寵信的道士藍道行。藍道行正站起身含笑道:“多日不見,四殿下越發風liu俊逸了。”

嘉靖上下打量了載圳幾眼,重重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不論是容貌還是性格,載圳都酷肖他的母親盧靖妃,白淨膚色,長眉秀目,笑起來左臉上一隻酒窩若隱若現。身上一件腰身收斂,打著細襇的曳撒,雪白的縐絲紗上渲染著花葉糾纏的忍冬花,是江南進貢宮中的最新花樣,就是這副玉樹臨風的姿態,卻是嘉靖一直不待見他的地方,嫌棄他過於重視修飾,脂粉氣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