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參劾(3 / 3)

嘉靖從繼位至今,雖然妃嬪眾多,然而子肆並不興旺。序齒的皇子共有八個,活到成年的隻有三個。排行第二的太子載壑已於嘉靖二十八年去世,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中,載圳行四,比三子裕王載垕隻小一個月。想起十四歲夭折的太子,嘉靖心裏便是一陣揪痛。隻有這個孩子的心性最象他,卻是天不假年。如今年紀漸長,宮中諸妃再無所出,膝下漸覺荒涼,雖然總是不滿意載圳做事太小意兒,缺少一份殺伐決斷的銳氣,但每次看到這個伶俐乖巧的小兒子,心裏還是歡喜的;而一旦想起裕王載垕那張呆板陰沉的團團臉,沒來由地就是一陣厭惡。

“不是告訴過你,沒事不要進宮。朕的話,你也當作耳旁風。”

嘉靖鐵青的臉色略略緩解,從榻上緩緩坐起身,終於開口問載圳。

載圳陪著笑說:“父皇的話,兒臣謹記在心,怎敢違逆?隻是母妃身體有恙才進宮探望。恰好昨日有人送來一個稀罕物兒,兒臣琢磨著,這必是父皇潛心修道,感動了上天的結果。所以緊著讓人送進宮來,敬請父皇禦覽。”

藍道行躬身退至一邊,笑道:“既然四殿下有事,貧道先行告退。”

載圳攔住他,笑嘻嘻地道:“老師先別走,這個物什兒實在稀罕,您也留下來一起參詳參詳。”

“不是貧道不給殿下麵子,陛下今日要扶乩,貧道的法器都留在府裏,須取了速去速回。”

“學生聽聞老師能夠驅鬼狐調神將,老師打一道令牌,著六丁六甲取來不就得了?”

載圳笑著連說帶比劃,“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嘉靖頓時沉下臉,將茶盞重重拍在桌案上,喝道:“混帳東西,這是讓你編排的?”

載陣嚇得渾身一哆嗦,慌得要跪下,看看父親的臉色,又沒敢動。藍道行眼看著父子要翻臉,急忙上前打圓場,“四殿下說得不錯,隻是扶乩要的是心誠,貧道不敢妄動法術褻du上聽。”

載圳順著他的話縫便轉了話題,“父皇,不如先看看兒臣的祥瑞之物?”

聽到“祥瑞”兩字,嘉靖立時來了精神,點頭道:“呈上來朕看看。”這些年嘉靖對祥瑞之物的喜好已經越來越深,每有祥瑞進獻,群臣必上表稱賀,撰寫詩詞賦頌各種稱頌文字。而進獻祥瑞的人,或者加官晉爵,或者得到豐厚的賞賜,致使進獻者絡繹不絕。

太監捧過一隻青花纏枝細瓷海碗,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禦前的書案上。碗裏一隻巴掌大的烏龜,四肢腦袋都收進龜殼,靜靜地伏在水底。那龜殼並不是常見的黑灰色,龜背上竟然呈現出赤橙黃綠藍五種鮮豔的顏色。

“這就是傳說中的五色龜?”

藍道行抽了一口冷氣,斜睨了載圳一眼,正好載圳的目光也掃過來,兩人眼光一碰,又迅即分開。

藍道行舔舔嘴唇,覺得此刻不開口不太合適。因嘉靖屢次有旨命他不必下跪,便打一長揖奏道:“貧道恭喜陛下,瑞龜現世,是玄元玉帝顯聖,昭示吾皇延年之祥。”

嘉靖頓時喜形於色,吩咐身邊的太監:“傳旨,預備齋醮之禮,告謝玄極寶殿及太廟,百官表賀。賜景王金幣五十,鶴衣一件。”

載圳叩頭謝恩:“兒臣謝父皇賞賜。”

嘉靖的心情看上去已經大好,笑眯眯地道:“明日再做扶乩,景王代朕送老師出宮。”

載圳想起曹懿還在門外跪著,囁嚅著正要開口求情,嘉靖卻一眼看到大太監黃錦從外麵進來,便問道:“什麼事?”

“回萬歲。”

黃錦急忙跪下回道:“謹寧侯已經昏過去多時,老奴瞧著是實在支撐不住了,要不要傳太醫看看?”

黃錦是嘉靖在藩邸時的舊人,跟著他從湖北安陸的興王府到了北京,此人做事妥帖,平和謹慎,又喜愛琴棋書畫,學識涵養在宦官中出類拔萃,因此一步步升至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提督東廠太監,頗得嘉靖信任,禦前說話相當隨便。

載圳也乘機插嘴說道:“兒臣不知瑾寧侯犯了什麼事,不過猜著罪不致死,因此鬥膽給他說個情。父皇罰他,原是想讓他太陽底下透個清醒。如果曬出什麼好歹,豈不是辜負了父皇一片苦心?”

嘉靖偏過臉冷笑一聲道:“他在朕這裏人緣倒是不錯,一個兩個給他說情,年紀輕輕,這點苦就吃不得!醒了宣他進來,”

曹懿進殿的時候,一向衣冠整潔的他已是狼狽不堪,朝服前胸背後補子的位置,全部被汗水濕透,汗滴還在順著紗帽邊簷水洗一樣往下滑落。但他的姿態依然從容不迫,款款跪下行大禮參拜:“罪臣曹懿奉旨覲見龍顏,叩陛下萬歲金安!”

嘉靖打量著他,冷冷道:“你抬起頭,朕隻問你,可想明白罪在何處?”

他的聲音寡淡平和,雙目中的寒光卻令人不寒而栗。

曹懿靜靜地回道:“臣辦砸了差事,引起物議,確實有罪,聽憑皇上發落。”

嘉靖忽然笑了,原以為曹懿必定會說“不知”,沒想到他卻如此坦然,因而咬著牙道:“你倒挺明白,是拿準了朕不忍辦你?”他把一疊奏章“啪”地摔在曹懿的麵前,“你自己看!朕竟不知道你這一年在浙江都做了些什麼?搞得天怨人怒,諾大一個浙江省,除了俞大猷,竟無一人替你說話。”

曹懿拾起細看,頭一篇便是浙江巡按禦史周斯盛的折子,題頭赫然寫著:“為題參七省軍務提督曹懿倚仗權勢草菅百姓、紊亂地方政務”,下麵幾本是浙江巡撫和按察使的,都是說因加派禦倭軍餉一事處置不當,招致民怨沸騰,通省治安不綏,請旨彈壓。連篇累牘,似乎浙江已四處民變滋生,合省不寧。

他一本本看完,雙手捧著遞了回來,說道:“皇上,既然是刁民鬧事,請皇上準了浙江地方衙門的奏,出兵彈壓。籌措禦倭軍餉是國本所在,紊亂國政,例應找到鬧事的源頭,痛加查辦。”

嘉靖“呼”地從座位上站起,走近幾步逼視著曹懿道:“你是想將朕的軍?居然在朕麵前說這樣的話!朕讓你忝督軍務,何時讓你把好好一個浙江省,攪得亂七八糟?”

曹懿叩頭道:“臣謹遵聖諭,一言一行,均是為軍務考慮,既沒有越權行事,也無任何私意。”

周圍的太監見他一句句頂撞著嘉靖,全都嚇得臉色煞白,生怕嘉靖大怒之下,便會下旨當場杖殺。

不料嘉靖聽了他的話,怒極反笑,轉臉對黃錦和其他幾個司禮監中官道:“你們聽聽,他倒比朕還有理!既如此,你為什麼不上疏奏辯?”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是天地終義,綱常所在。臣愚昧無能,辜負皇上的深恩,令皇上宵憂旰思,還有何言可辯?惟伏聖裁。。”

“朕的處置,你可有怨言?”

“臣是皇上的臣,以身許國。一身一命,惟皇上是從。是非公論,相信皇上自有秉斷。願皇上默察臣心。”

嘉靖雙目中精光暴漲,盯了曹懿半晌,才點點頭道:“好一張利嘴,卻隻在朕麵前逞強。朕看你能嘴硬到何時?黃錦,傳旨,曹懿立下錦衣衛獄,朝服予杖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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