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禁臠(1 / 3)

五月十七日,陳東在城外徘徊觀望了三天,深知孤掌難鳴,終於黯然退兵。桐鄉傷痕累累的城門,在緊閉了一個月之後,再次緩緩打開。

胡宗憲挑起轎帷,從轎簾後打量著桐鄉的街道。滿城彩坊相銜,鞭炮聲響成了一鍋粥,彌漫的硝煙嗆得人眼淚直流,竟比過節還要熱鬧。在這劫後餘生的狂歡氣氛中,也不時能看到不相調和的淒涼景象,一些人家門口的白幡,街邊的送葬隊伍,都在提示著幾天前還籠罩在桐鄉上空的陰雲。

金燕在縣衙迎著他,見他下轎,幾步搶過去跪拜,胡宗憲隻是抬手虛扶了一下,待他行完正式的庭參禮,方淡淡問道:“衙門口圍那麼多人,是怎麼回事?”

金燕站起身陪笑回道:“曹大人一箭射退海寇,百姓想親眼見見傳奇中的人物。他們不知道,此次桐鄉解圍,全靠總督大人的妙計。還有,就是……”他看上去有些尷尬,“守城時死了子弟的家屬,要曹大人給個交待。”

胡宗憲皺起眉頭,覺得這事有點奇怪,不悅地說道:“你到底也是一方父母官,怎麼放任刁民在衙門口撒潑鬧事?”

金燕走在前麵一時沒有說話,心裏卻極不痛快。這些從京師出來的禦史欽差,哪裏明白地方官員的難處。十幾天前便是沒有頂住阮鄂的壓力,出兵彈壓米鋪騷亂,幾乎釀成大禍。他斟酌著詞句小心說道:“這些人的情緒還在激憤當中,就象秋冬季節的幹草堆,一點就著,硬來會出大事。隻要不過分,就讓他們自己先鬧著,等沒了興致,官府再出麵撫恤,這事也就過去了。”

胡宗憲自己也是縣令出身,想了想便沒有再說話,跟著他進入後衙。這是一間二進二出的抱廈,雖然陳設簡單,卻是窗明幾淨,金燕從內府撥了兩個丫頭過來服侍。胡宗憲進去的時候,曹懿正歪在床上看書,他上前長揖笑道:“一路聽到一箭定乾坤的傳說,提督大人此番堪比呂奉先,溫侯神射世間稀,雄兵十萬脫征衣。”

曹懿合上書讓座,一臉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也隨著他們胡說。陳東在城外叫陣,把曹家祖宗八代都罵遍了,我給他點教訓而已。”

他臉上笑著,心裏卻疼得一陣哆嗦。當時憑著一股血氣之勇上了城牆,卻是因為自己的親兵。五月十四日的傾城保衛戰,那個年輕人為了指揮眾人安裝竹筒火箭,胸前臉上被嚴重燒傷,腹部被海寇攔腰砍了一刀,腸子都流了出來。想起他彌留之際握著自己的手哽聲說:“標下……再也跟隨不了督帥了……”,曹懿的眼前浮起一片霧氣。

“他一介粗人口無遮攔,你就真的出城應陣?”

胡宗憲拉開椅子坐下,頗有些不以為然,“他若真的存了傷人之心,一旦你出點意外,讓我這個總督怎麼向皇上交待?”

曹懿微笑著沒有搭話,看著小丫頭給胡宗憲奉上茶,才開口笑道:“這話聽著怎麼這麼耳熟?這些天我已經被無數人教訓了無數遍。”

胡宗憲忍不住失笑,呷了口茶才想起另一件事,“你這趟城進的可真不值,差點搭進命去,那個膽敢犯上的東西呢?怎麼處置的?”

曹懿垂下眼睛,長籲了一口氣道:“陣亡了。”

胡宗憲想起那些淒涼的招魂幡,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曹懿打破沉默,令屋內其他人回避,壓低聲音問道:“徐海那邊是個什麼結果?”

“徐海同意擇日降順,但這人一向狐疑多變,我覺得不能輕信。不過他與陳東已勢成水火,這點是無需置疑。”胡宗憲從袖中摸出一張二寸見方的紙條,“裏麵送出來的。”

曹懿接過打開,上麵是周彥熟悉的筆跡:“我很好,事成即回。徐海降誌不堅,務必小心。”

他收起信冷笑道:“打的如意好算盤,居然想腳踩兩隻船?我倒要絕了他的後路,讓他死心塌地歸順。”

胡宗憲不置可否地笑笑,“徐海差人來談條件,上岸時焚舟死戰,如今回去的船隻都沒有了,所以又來要錢、要船。

“甚好,我一直在等他這句話。”

曹懿眼神一跳,“多賞些金帛,令他出兵剿滅南路海寇,船有了,表現降順誠意的機會也有了。”

“可他若是與南路海寇合二為一,再殺回來或者渡海遁走,豈不是前功盡棄?”胡宗憲有些猶豫。

曹懿笑容恬淡,“哪裏有他選擇的餘地,俞大猷駐紮在那裏為什麼?你別忘了,海口是東渡入海的唯一通道。”

胡宗憲微微打了個寒噤,擱在心裏半個月的疑問有了答案,原來一切都已在他的算計當中。他緊抿著嘴唇半天沒有說話,隻是拍拍手,一名個子瘦小的親兵應聲進來,將公文信函還有曹懿的欽差金牌與欽印,一一擺放在床邊的幾案上,便低著頭出去了。

曹懿喜出望外,一麵翻撿著信件,一麵笑道:“多謝多謝,這倒真是及時雨。”

“廷瑞,”

胡宗憲猶豫著忽然叫了他的字,曹懿聽他語氣不同尋常,愕然抬起頭。

“巡按禦史王本固已和地方官聯合具本彈劾你,你心裏要有個準備。主要有幾條:一是獨斷專行,滋擾民生,幹擾地方政務;二是懦弱失慮疑失戰機,引致桐鄉之圍;三是私通倭寇,乞求退兵,喪失天朝尊嚴。阮鄂昨日也發了一個折子,說的是你我因個人恩怨,置一城百姓安危不顧,見死不救。”

曹懿渾身僵住,猶如三九天一盆冷水從脊骨處澆落,剛喝下的藥在胃中凝結成冰涼粘澀的一團,心裏泛著惡心,卻什麼也吐不出來。

“還有人在聯絡萬民狀……”

說到這裏,想起門外那些挑著白幡的百姓,胡宗憲心裏一個激靈,隱隱已經明白了什麼。

“失機誤國這一條,我認!至少我識人不清。至於幹預政務,“

曹懿仰起頭笑,嘴角有一絲輕蔑,“不過是軍餉提留這一著,釜底抽薪斷了一些人的財路。每年軍餉從戶部下撥,層層盤剝,真正輸邊的銀兩能有四成,就已經是清廉無雙。”

那張一向波瀾不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倔強和受傷的表情,胡宗憲好象是第一次意識到他的年紀,二十三歲的人,隻能算是個半大的孩子,他的心裏忽然有些難過。曹懿的敏感尖銳,都讓他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做事總是直奔著結果而去,根本不屑顧忌那些旁支蔓節,在同僚的眼中就變成了不擇手段。

看到胡宗憲臉上奇異的表情,曹懿的笑容便有些譏諷:“再大的事我頂著,你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皇上親手批複的諭旨,如今讓皇上承認自己錯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胡宗憲沒有計較他那點諷刺的語氣,聲音頗為推心置腹,“咱們共事一年,彼此還算投契,我說句話,你別怪我多嘴。你說這一年,你做了多少別人不敢做的事?若不是皇上維護,如此風標崖岸,換了別人,十個有十個也完了。你在朝中沒有任何援手,遇事稍加裁抑,難免蜚語上聞,終至積毀銷骨。何況天恩難測,恩寵更替隻在旦夕之間,此時和風細雨,難保下一刻……”

再說下去就是犯上了,他就此打住了話頭。

曹懿抬起頭看著他,淡定清冷的眸子裏毫無表情,胡宗憲忽然覺得自己多事,自嘲地一笑,站起身預備告辭。曹懿卻叫住了他,“胡兄,”他瞄著手中的信,笑得有些懶洋洋的,“小嚴公子的第十七妾剛剛過世了,他一直以二十七個愛妾自豪,似為天子二十七世婦。你知道,我這個表舅舅在這上麵一向精力旺盛。”

他輕描淡寫地忽然提起不相幹的事,胡宗憲卻立刻心領神會,哈哈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