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廷杖(2 / 3)

這樣的後果,事前何嚐沒有想過,隻是他還是太天真了,自以為處事圓滑,實際上對官場潛規則的理解,依然稚嫩無比,完全低估了人心的破壞作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別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他一直不明白,對方為何要揪住軍餉奏留一事苦苦相逼,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一路苦思,一直過了鳳陽,才徹底想通其中的關節。隻要他應招上疏自辨,後續的彈劾言辭就會更加激烈。為了自保,他隻能一步步踏入對方已經結好的網中,力陳軍餉奏留原因,多年來朝臣貪汙軍餉的事實將會逐漸浮出水麵。而各級官吏貪汙中飽還在其次,貪風日熾的背後,最大的受益者不是別人,正是權焰熏天的嚴家父子,這才是始做俑者的真正目標。

這一招,通常叫做去皮見骨,本朝的夏言和嚴嵩爭奪首輔之位時,便是栽在這上麵。彈劾往往從一件小事開始,先利用這些小事吸引眾人的注意和參與,假以時日,小事累積成大事,然後整個朝廷被卷進去。這種行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按照既定步驟進行,前後銜接,第一步沒有收到效果之前,決不會輕率采取第二步,最先出場交鋒的人物總是無名小卒,直到時機成熟才有大將出馬。

想明白了這點,他對著黑暗的夜空冷笑,既然避免不了成為犧牲品,他也不想成為別人的墊腳石。入京之前他終於上了奏折,除了照例彙報江浙戰事,隻有一句話:伏榷廷議,恭請聖裁。對方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軟綿綿地無處著力,隻能暫時偃旗息鼓,靜等嘉靖最終的裁決。但今天這頓板子打下來,隻怕明日就是人情薄如紙,牆倒眾人推。

曹懿伏在地上,隻覺得幹渴難耐,下半shen已經疼得發木,濕涼的地氣更是浸得肩背發麻,不知過幾個時辰,遠處傳來雞鳴的聲音,微曦中薄霧漸起,他的意識一點點變得模糊,這時獄門哐啷一響,一行人的腳步聲漸漸走近。

他懶得猜測來人的身份,也懶得說話,依舊閉著眼睛假寐。鐵門打開,曩曩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他的身邊,停了很久卻沒有任何動作。他這才忍不住撐起身體,抬頭順著白襪黑履看上去,寶藍色的織錦緞團領衫,玉色的流雲中印著白色的“五蝠捧壽”,同色鑲明黃邊的九龍玉帶,平金織繡的明黃色荷包,他沒有看臉,已經知道這人是誰。能把幾種濃烈的顏色硬是穿出雅致味道的,除了載圳,沒有別人。

“四殿下。”曹懿想起身行禮,卻渾身酸軟無力,幾乎動彈不得。

“免了免了。”

載圳擺擺手,然後轉頭對身邊一名三品服侍的官員說道:“陸炳,這不是好好的嗎?你怎麼紅口白牙咒他不行了,害得本王天不亮就起床?”

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生就一張黑紅的國字臉,雖然其貌不揚,卻是幹脆利落的一個人,緋色官袍洗得平整幹淨,孔雀補子因而顯得異常鮮豔。他正盯著提牢主事拍破一個小酒壇的泥封,一滴滴滲了半杯白酒出來。聽到載圳的牢騷,回過頭笑道:“沒有四殿下做墊背,微臣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擅自行事。”

“你不連累死我是不甘心的。”

載圳笑著罵了一句粗話,然後從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呼拉拉用力扇著,周圍汙濁的空氣讓他緊皺起眉頭,“能不能換個地兒?這哪是人呆的地方?”

陸炳嗤地一笑:“殿下稍安勿躁。這個臣可做不得主。旨意是羈係詔獄,要挪動也隻能等皇上的恩旨。”

提牢主事上前扶起曹懿,將一隻杯子遞在他手裏,輕聲道:“曹大人,趕緊喝了。”

杯子裏是青黑色的液體,濃烈的酒香並沒有遮住隱隱的腥臭。

“這是蚺蛇膽,貴府半夜送來的。”

陸炳看到曹懿一臉戒備的神色,急忙走過來解釋,“杖刑後最怕熱毒內蘊,蚺蛇膽清熱泄毒,杖前服下最好。隻是事起倉猝,新鮮的蛇膽一時難尋,隻能事後補救。”

載圳忍不住嘲笑他:“你怕什麼?昨個兒頂撞聖駕的勇氣哪兒去了?能把皇上氣得聖體違和,你的肝膽已經足夠,何需再向蚺蛇借膽?”

曹懿扯起嘴角勉強笑了笑,對著杯子為難了半天,終於咬著牙喝了下去,卻被那股腥臭刺激得直哆嗦。主事見狀慌忙遞上一碗水,他如遇甘泉,就著主事的手一口氣喝幹。載圳早已不耐煩,啪地一聲合上扇子,說了一句“沒事我走了。”,便大步走出囚室,王府侍從跟著他頃刻間退得幹幹淨淨。

陸炳揚揚下巴,主事會意,向幾個校卒和工役使了個眼色,也一齊回避到室外。陸炳這才走到曹懿麵前蹲下,壓低聲音道:“嚴公子讓卑職帶句話,曹大人的委屈,他心裏有數。皇上聖體不虞,又連日齋醮,暫時顧不上這件事,你在這裏將就幾日,嚴相正在設法周旋。”

曹懿的瞳孔驀然收縮,盯著他問道:“杖下留情,也是陸大人的照應?”

陸炳笑笑道:“這個卑職倒不敢掠美。昨天駕貼下來時,我正和三法司在刑部審讞,得到消息趕回來,杖刑已經結束了。”

曹懿看著他,眼睛裏流動著閃爍不定的光。陸炳站起身踱了幾步,才停下來摸著下巴笑道:“我幹脆給你交個底,錦衣衛的校卒,執刑時隻看司禮監中官的暗示,那些內監日日陪駕,皇上的心思早已摸透。如果監刑官的腳尖外開,被杖人則可杖下逃生,一旦伺上心意不測,腳尖內扣,被杖人就斷無生理。你想想昨日是個什麼情景?”

曹懿垂下視線一時沒有說話,受刑時以為在劫難逃,還真沒有注意其他人的眉來眼去。他轉過臉望著高牆上的一扇小窗,正有一縷朝陽從那裏射進室內。他沒有看陸炳,聲音也平淡得毫無起伏:“請陸大人轉告嚴公子,這份眷顧,曹懿心領了。此次如能僥幸保全性命,嚴相的大恩大德,曹懿沒齒難忘。”

陸炳點點頭道:“卑職公務在身,這就離開了。待會兒有郎中來上藥,

還需要什麼,告訴提牢主事。”

當囚室內隻留下曹懿一人時,他抱住頭,心裏恨得幾乎要把牙咬碎。曾經寧死不願趨炎附勢,一直以為“不得已”是世上最蹩腳的理由,可是事到臨頭,多數人的反應竟然都一樣,楊繼盛、沈練這樣的忠烈諫臣,並不是人人都有勇氣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