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懲罰自己,他把手緊緊按在潮濕的牆壁上,熟悉的感覺讓他覺得恐怖。當年離開時,以為永生永世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原來隻是他的一廂情願。生死邊緣走過一遭,無論是愛他的人還是他愛的人,身邊既有的溫暖都讓他無限留戀,六年來第一次對好好活著有了強烈的渴望。在對自己的鄙夷當中,他又聽到了內心深處那種冰淩破碎一樣的聲音。
恩旨在七日之後頒下。嘉靖的敕令中口氣極其嚴厲:“負朕眷倚,本當逮問,第念往勞,姑落職閑住,另敘他用。”
除罷官並令曹懿反躬自省外,同時下詔追繳欽賜關防、印信及曆年諭貼。七省軍務提督另委他人,由兵、吏兩部群議推舉。
曹懿在校卒的扶持下走出詔獄的大門,待得眼睛逐漸適應刺眼的日光,便看到方先生一襲青衣,神色不安地在轎旁踱著步。身後的陰翳幾乎刹那間消散,他推開校卒緊走幾步,輕輕喚了一聲:“先生!”
方先生聞聲回頭,看得出在極力掩飾,顫動的胡須卻泄漏出心中的激動,一時竟說不話來。曹懿扶著方先生的手臂,勉強勾起嘴角,想笑著衝淡一下氣氛,卻驚覺自己臉上已是濕涼一片。這些日子的壓力大得幾乎讓他崩潰,心中的委屈無法言述,透過袍袖傳過來的溫暖,讓累積的壓抑找到了宣泄口。他索性死死攥住方先生的手,聲音哽咽,“先生,我……”
方先生見他蒼白憔悴得不同往常,官袍下擺上還凝結著大片大片紫黑色的血跡,心裏頓時刀絞一樣,隻能拍著他的背盡力安撫。曹懿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很快鎮定下來,唇角忍不住挑起一絲自嘲的笑意。家人小心翼翼地攙著他上了轎,放下轎簾前,他問方先生:“先生可否跟我回府?”
“老夫正有此意。”
曹懿伸手挽住轎簾,“先生請上轎。”
多日緊繃的神經一旦放鬆,曹懿這才感覺到精疲力竭,不禁靠著轎壁昏昏欲睡,詔獄裏的遭遇竟是一個字也不願多談。方先生怕他外傷未愈再著了風寒,隻能找著其他話題和他閑聊。曹懿明白先生的心意,勉強撐著眼皮回答,卻已是神思恍惚詞不達意,終於倒在先生身上昏睡過去。
方先生攬住他仔細端詳,曾經冰雪一樣潔淨的人,如今卻是鬢發淩亂,嘴唇上滿是細微的裂口,隱隱沁著血絲,右側臉頰上十幾處細小的傷口已經紅腫化膿,想起他這一年的經曆,禁不住輕歎一聲。這時轎子顛了一下,忽然停下。方先生隱隱聽到喝道的鑼聲,撩起轎簾問道:“是誰?”轎夫答了一句:“徐太傅的轎子,正等他避讓。”
方先生心中一凜,抬頭看過去,隻見兩匹高頭大馬載著喝道的騎尉越來越近,後麵手執回避牌和水火儀仗的騎尉絡繹不絕,中間簇擁著的,果然是徐階的八人大轎。急忙放下轎簾搖醒曹懿。曹懿雖然失了官階,但侯爵還在,一品官員遇到公侯,按律應引馬右側避讓。太傅府的車馬陸續擠縮道側,等著侯府的隊伍過去。徐階下了轎路旁覲拜,曹懿在轎中含笑答禮,轎子走過徐階身邊時,兩人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感覺到火花四濺,劈啪做響。
直到徐階的轎子在視野中逐漸消失,曹懿這才收回視線。方先生看他目光有些呆滯,雙眼沒有任何交集地盯著腳下,歎口氣道:“公子,我一生未入官場,這上麵不能幫你太多,你自己多加小心。”
曹懿抬起頭,臉上的笑充滿了嘲諷之意,“這次是我活該。沒有審時適度,就妄想以一人之力撼動巨石。當年先生屢屢教誨,螳臂擋車無濟於事,我竟忘得幹幹淨淨。如今車還在往前走,螳卻已在車輪下粉身碎骨。”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不必過於責備自己。何況徐階這人,為人還算正氣,不會太為難你。”
“也許他不打算置我於死地,可我更不喜歡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我隻有一個目的,不妨礙這個的,我懶得理會,誰在這上麵擋路,”
曹懿冷笑,抬起手做了一個持劍下劈的動作,“和倭寇一樣,格殺勿論。”
他俊俏側臉上冷冷的神情,卻讓方先生感覺惻然,“我擔心你的身體,就是一塊堅玉,也經不住日夜磨損,何況血肉之軀?倒是希望你辭了差事好好休養,或者回翰林院去。”
曹懿把臉轉向一邊,笑容有點空洞,“有什麼區別?遲早都有那麼一天。”
方先生心裏難過,忍不住紅了眼圈,撫著他的肩膀半天沒有說話。
曹懿立刻覺得自己過分,陪笑安慰道:“先生放心,我對同年、鄉黨之間的傾軋沒有任何興趣,不妨礙別人的事,誰會和我較真?
”
“當初老夫應該和你一起去浙江,多少能分擔一點。”
“我沒有能力令先生頤養天年,已經愧疚在心,怎麼能再連累先生四處奔波?”
曹懿的眼睛有點潮濕,視線裏已經出現侯府的飛簷畫壁,他的笑裏多少有了些輕鬆欣快的意思。
徐階從東華門下了轎,不緊不慢地走向直廬的時候,心裏還在上上下下揣摩。恩旨是他昨日親自起草潤色,然後送進內廷加蓋禦璽。他倒是沒想到,今天就與曹懿狹路相逢。曹懿眼中那點掩不住的厭憎,他看得清清楚楚。
幾天前禦前提到曹懿,嘉靖輕描淡寫的語氣還曆曆在目,“不急,再困他幾日,讓他想明白些!”這句話讓徐階明白了嘉靖的心思,他知道時機已失,事情不能再往大裏鬧了,便退回朝房約見幾位科道官,勸他們以君父為重,不必上疏再提此事,以免影響病中的皇上。
但是嘉靖對嚴嵩的曲意回護,甚至不惜把曹懿推在前麵做障眼煙霧,卻讓他的心涼到了極點,甚至生出辭官歸裏的年頭。以嘉靖之英察,不會不明白他這些年的委曲求全,入閣多年一直屈居嚴嵩之下,秉禮循法,虛與委蛇,就是為了避免權力鬥爭再次白熱化,重蹈當年夏言與嚴嵩爭鬥的故事。但是這點苦心,卻被嘉靖用來牽製內閣輔臣,坐收漁翁之利。
徐階站在樹蔭下呆了半天,終於搖搖頭,製止了自己大逆不道的腹誹。這次彈劾雖然沒有達到目的,但是一顆釘子已經埋下,父子兩人招權納賄的事實,總有再發之日,需要等待合適的時機罷了。隻是想起曹懿,他歎了口氣,總要有人做犧牲吧,雖然他不想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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