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會親(1 / 3)

一路沿著垂花小徑往前院走,曹懿還在想著如藍那句話,眉頭緊緊皺在了一處。自從他被明旨去職,浙江的消息就完全斷了,隻能從邸報中得知一鱗半爪,形勢似乎正沿著他鋪好的路在往前推進,唯有周彥生死不明。正想得出神,身邊提燈引路的婢女小聲提醒:“侯爺,您走神了,該拐彎了。”曹懿一笑,忙折身向南,拐過回廊,便看見吳順來在廊下踱來踱去,已是一臉焦急之色。

“廷瑞……”吳順來衝過來對著他的肩膀便砸了一拳,“都說侯府的門檻高,我不相信,今兒一看還真是這回事。世伯在世時也沒你這麼拿腔作勢的。”

曹懿退後兩步揉著肩頭,噝噝抽著冷氣笑道:“就是為了嚇退你這樣的無聊人。你能有什麼正事?不過是些吃喝玩樂的新花樣。”

吳順來看上去是真的急了,拽著他的衣袖便往外走,“別羅嗦,其他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隻有你這個做東的卻遲遲不至。”

曹懿忍不住大笑:“實話都出來了,不過是借個名頭打我的秋風,還要美其名曰給我壓驚。”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京察年,放外任的同年陸續回了京師,難得湊得如此整齊。咱們這些窮京官無力籌措,隻能跟著你這闊東兒大快朵頤。”

吳順來也笑,長方臉上黑豆似的眼睛在燈光下亮得觸目,一副精明外露的樣子。忽然發現曹懿下巴上的傷痕,他嘻笑著問道:

“侯府的葡萄架倒了麼?”

曹懿白了他一眼,忍著笑沒有說話,隨他出了府門,兩人各自上轎,行了不久便看到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路旁,臨著街麵的木廊上懸著六盞紅紗仿宮燈,照著橫楣上的泥金黑匾,招牌上的金字被映得閃閃發亮。

曹懿和吳順來被跑堂的帶入雅座時,房內已經聚集了二十幾個人,皆是便裝打扮。桌上的席麵已去了小半,一個個都在醉眼半酣之際,亂哄哄地熱鬧不堪。看到曹懿出現,眾人立時大嘩,寒暄聲、倒酒聲、嘻笑聲,拍肩膀的、稱兄道弟的不絕於耳。一片喧嚷聲中,他被人按住灌下了五六杯酒。

“罷了罷了,小弟量淺,實在不行了。”

曹懿連連抱拳討饒,“各位兄長高抬貴手放過小弟。”

吳順來笑著上來解圍:“別難為他了。這些人裏數他年紀最小,傳出去說我們以大欺小就忒沒意思了。”眾人大約也知道他身體原本荏弱,又在詔獄中遭了幾天罪,便都住了手,各自歸了原位。有人笑著道:“正經的先吃兩口東西,既是為曹小侯爺壓驚,待會兒一輪敬酒是逃不掉的。”

吳順來掃了一眼席麵,拍著曹懿的肩膀笑道:“這人是個沒口福的。”

他點著遠處的一個砂鍋,“拿過來拿過來,一味鰱魚豆腐就打發了他,這可是正經的杭州菜。”

曹懿探頭看了看,袖起手笑道:“吳大人請便,最多我不付帳。”

同年們頓時一片哄笑,幾個人上前扭住吳順來道:“你胡吹了半天,原來還是廷瑞做東!拿酒過來,罰他幾大盅。”

吳順來卻攤開手心,苦著臉道:“我隻是個窮京官,六品小吏,一年八十兩俸祿,家小都養不起,你們好意思盤剝我?他不付帳大家攤,每人二兩,否則不許下箸。”

一個在翰林院任職的同年“呸”了一聲道:“你好歹還在吏部,翰林院才是一清到底,一年到頭見不到葷腥。多的沒有,五百文!”吳順來二話不說,探身便去奪他的筷子,正鬧著,跑堂的送了一道樟茶糟鴨上來。曹懿對著吳順來耳語幾句,吳順來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好好,深得吾心!”他推著曹懿,“說給某些慳吝人聽聽。”

曹懿於是咳了一聲正色道:“我說個典故給大家解解酒。”眾人都安靜下來,酌了酒側耳聽他說道:“小弟在大同曾經見識到別樣風俗,紅白筵席中往往有一個特殊的職司,叫白席人,是為了提醒客人送多少禮可以吃多少道菜。譬如送五百文者不得享受鴨子,則鴨子上席之前,白席人便高唱‘送五百文者退’,禮送得薄的客人,隻能腆顏退席……”

他的話未說完,眾人已是拍案大笑,紛紛道:“這何止是陋俗,簡直是虐政!”

一個聲音卻冷冷地插進來:“這笑話和當今情勢倒是頗有一拚!升遷降黜不是取決於政績優劣,而是行賄的多寡。”眾人循聲望過去,原來是都察院禦史鄒應龍,大概酒吃得不少,雙頰赤紅,已經微現薄醉之態。

鄒應龍的話立刻引來一片嚶嚶嗡嗡的議論,這個話匣子一打開,幾乎是人人苦水四溢。

一名在外省州府官拜同知的同年,拉著陰陽怪氣的聲調道:“做了京官的還要叫苦,我們外任的不如找根繩子吊死。京察朝覲之年其實就是京官的收租之年,尤其是吏部,把握著官員的任免和考核大權,已經開始公開索賄。如果任上不貪不賄,憑著那點俸祿,哪兒來的銀子填這個窟窿?”

有人冷笑著接茬:“豈止是京察,新任官員也難逃此劫。你們不知道吧,京城如今出現了一個新行當,專門向新任和朝覲官員高利放債,簡直是本朝一大奇觀!”

“有道是管人的衙門有權不用求錢,管錢的衙門有錢不用求人。戶部經手的銀子,又有哪一分是幹淨的?吃錢糧回扣、虛報支出、塗抹冊籍,大小官員撈得鍋滿缽滿。說起來禮部才真是清水衙門。”

“胡說,禮部攥著科舉和對外大權,這科舉考試收賄通賂、徇情舞弊就不提了。最可恨的是向附屬國使節強行索要土儀,天朝的體麵被他們丟了個幹幹淨淨。”

“你們都錯了,最惡劣的是兵部。”鄒應龍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朝廷每年最大的開支是軍費,可這些銀子都流到了哪裏?朝出度支之門,幕入權臣之府,文臣武將同流合汙。某些人為了侵吞料價銀,竟把主意打到了輸邊的軍器上,造出的護身甲胄,中不掩心、下不遮臍,白刃見紅的前線,他們卻敢拿這種東西糊弄。戍邊將士的血肉之軀,都填了誤國奸臣的欲壑!”

他指著曹懿,手中的筷子在激憤中一折為二,“七省軍餉都從你手中過,你敢不敢說自己清白無辜?”

曹懿的麵頰上刹那間退淨了血色,卻依然嘴角含笑,目視著鄒應龍緩緩道:“鄒兄

,你喝醉了!”

旁邊人實在看不過眼,拉著鄒應龍連聲勸道:“小鄒,你發什麼酒瘋?坐下坐下,莫談國事,當心讓東廠聽了壁角!”幾個人扯著他拚命勸酒,才把話題轉移開。

曹懿自此再沒有說一句話,有人敬酒一概來者不拒。吳順來看他臉色微微泛白,也不吃菜,這麼一盅複一盅的,不免有些擔心,攔住他道:“急酒傷人,慢點喝,你從前可沒有這麼大酒量。”

曹懿放下酒盅一笑:“酒量也是拚出來的。”他站起身,微微欠身道:“小弟酒沉了,先行告退,諸位盡興。”說罷不顧眾人的挽留,拂袖揚長而去。

出了門才覺得酒意上湧,眼前頓時金星亂迸,他扶著樓梯欄杆定定神,屋內說話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出來:

“培謙(吳順來字),聽說你要娶的側室,就是他的侍妾,據說國色天香。你小子豔福不淺!”

“若真是可人兒,為什麼自己不收房倒便宜了他人?”

“你若有個做左都禦史的父親,也保不住得這飛來豔福……”下麵的話被一陣肆無忌憚的大笑掩蓋。”

吳順來追了出來。室外不知何時開始下雨。曹懿站在滴水簷下默默出神。身上一件石青的繭綢長衣,下擺早已被激濺的雨水打濕,他卻恍然未覺,站著一動不動。

吳順來趕過去叫了一聲,曹懿回過頭,一臉苦澀的笑意拂之不去,看得他心裏難受,不禁歉然道:“原是想讓你出來散散心。他們喝的過了口無遮攔,你別往心裏去……”

“培謙,我是不是有點傻?”曹懿似乎真的醉得深了,平日犀利的眼神此刻看上去一片迷茫。

吳順來收起一臉嘻笑無度的表情,目光變得深沉練達。望著燈光下連綿不絕的雨幕,他輕輕道:

“孔子曰: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曹懿輕吟了兩句,苦笑道:“屈老夫子最後也隻能投江明誌。”

侯府的小廝撐著傘過來接他上轎,吳順來挽起他的手臂道:“我送你一程。”

曹懿輕輕推開他,“我沒事。”

扶了小廝的肩膀搖搖晃晃離開。吳順來看著他搖搖頭,那個單薄的背影在雨霧燈暈的背景裏顯得格外孤單。

如藍在曹懿的床邊守了半夜,看著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先是翻江倒海地吐,接著又嚷頭疼。她心疼得不行,卻又無計可施,隻能痛罵跟去的小廝。直到三更將盡,他才安靜下來沉沉睡過去。如藍打發走小丫頭們,筋疲力盡地伏在床邊也睡著了。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過午,隻有自己一個人和衣躺在床上,曹懿早已不知去向,問了管家,也隻知道他輕車簡從,隻帶了即墨一人,一早就去了崇福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