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會親(2 / 3)

崇福寺座落在南城順成門外,以花木見勝,寺內廊前屋後都植滿了丁香,每年春季花開之時,芬芳馥鬱,香飄十裏,以“香雪海”之盛名譽滿京都,一向是城中高官貴族家眷的上香祈福之地。

寺中設有專門的“茶堂”供寺僧坐而論道,或者招待相熟的施主同參佛理。此刻隻有一老一少端坐於雅潔清淨的茶室之中,周圍幾乎是寂靜無聲,唯有窗外清風掠過木葉的刷刷輕響。

寺中的方丈法號“從諗”,已年近八旬,麵容清矍,壽眉長垂,一雙洞察世事的雙眸,正從低墜的眼皮下悄悄打量著對麵衣著樸素的青年,一件普通的藍色長衫也難掩其豐神秀色。他是如此的年輕,眼神卻蒼涼倦怠,似已穿越過萬丈紅塵千裏紫陌。

從曹懿的少年時代起,從諗就對他印象深刻。那時他的身量還未完全長成,每年一月和九月,都會陪著父親來寺中為親人做水陸道場;雖然崇福寺一直香客稠密,但是少年清麗沉靜的眉目,卻令人過目難忘。消失幾年之後他再度出現,已經變成一個人獨來獨往,而每年的法事增加到了三次。偶爾的,他也會來寺中喝杯禪茶,打兩句機鋒,不過今天他卻是明顯地心神不屬另有目的。每當外麵有一點動靜,他的眼神就是隱隱一陣波動。從諗也不去揭破,隻是看著寺中專事獻茶酬賓的施茶僧,將落滾的沸水衝入茶盞,碧綠的茶葉在水中一點點舒展開來,一股奇異的清香彌漫在室內。

曹懿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點頭歎道:“果真是齒頰留香,餘韻悠長。學生想起杜牧的兩句詩,用在此時分外貼切。”

從諗微微一笑道:“可是‘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颺落花風’這一句?”

曹懿擊節輕笑道:“不錯,大師學貫古今,學生班門弄斧,實在是汗顏。“

“小檀越眉鎖輕憂,麵含焦慮,老衲冒昧相問,可是遇到難解之緣?”

“大師真是慧眼察微。”

曹懿微微一怔,隨即合掌於胸,恭敬問道:“請問大師,如何做到無嗔無怒,一顆慈悲心,冷眼看世間?”

“苦樂起於貪欲,貪欲源於執著。小檀越放不下的,又是什麼?”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願行而癡行。”

“紛擾到頭變空空,如何來,再如何去。”從諗看著手中的蓋碗,微笑道:“水為天下至清之物,茶為水中至清之味,有同有別,非一非異。兩種法數,有相無相,不即不離。何為淨土?又何為蓮花?”

曹懿思索了一會兒,莞爾一笑說:“大師所言,我已悟了。菩提般若之智,人皆有之,隻緣心迷,不能自悟。”隨即口占一偈道:“迷則成鬼,悟則成佛;佛前頓悟,撚花一笑。”

“阿彌陀佛,“從諗垂目笑道,“小檀越靈機剔透,慧根深種,倒是頗有佛緣。”

曹懿挑起眉毛笑道:“大師取笑了,學生終究是儒教子弟,聖人的門徒。”

“善哉善哉,儒佛體同,始本合一。”

“師父!”一個眉清目秀的小沙彌在門外通傳,“嚴相爺的夫人帶家眷來上香,

請求閑雜人等一律回避。”

從諗放下茶盞,看著曹懿淡淡笑道:“小檀越,這可是你所等之人?”

曹懿被他一眼洞穿心事,不禁臉色泛紅,呐呐道:“學生不敢妄打誑語,實有難言之隱,隻求大師成全。”

從諗深深地看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起身隨著小沙彌離開了。過了大概一柱香的時間,窗外隱隱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曹懿站了起來,多少有些緊張。

兩名侍女扶著一位衣飾華貴的老夫人從門外進來。兩人互相打量著,都處在意外的震驚之中,室內是一陣難耐的沉默。嚴嵩夫人歐陽氏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半晌才顫著聲音問道:“是九九?”

曹懿已經迅速跪下按家禮叩拜:“九九見過姑婆。”

他沒有抬頭,因為眼睛裏儲滿了淚水。一聲九九,喚醒幼年無數往事,自從父親去世,再也沒有人叫過他的小名。他沒有想到,幾年不見,姑婆竟然已鬢發雪白,完全是一個垂暮老人了。

歐陽氏緊走幾步,一把將他摟在懷裏,已是老淚縱橫,“姑婆是七十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你這個狠心的孩子,六年不肯來看一眼。”

曹懿心裏酸痛,卻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能忍著眼淚低聲回答:“我一直在放外任……”

歐陽氏一遍遍撫mo著他的臉,那熟悉的輪廓令她更是傷感:“你母親當年是我看著長大,一旦撒手西去,連麵都不得見一個;眼看著你越長越象她,怎麼不讓人傷心?”

提到母親,曹懿的心裏仿佛刺進了一根長針,他這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從未有人聽他叫過一聲“母親”。

侍女們上前寬慰解勸,扶著歐陽氏在榻上安座,斟上茶款款勸道:“老夫人,與侄孫少爺相逢是喜事,千萬保重,別哭壞了身子。”

歐陽氏招呼曹懿在自己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詢問這幾年的際遇,然後擰了擰他的臉頰道:“可憐見的,怎麼一點肉都沒有?前些日子聽說你遭了廷杖,嚇得姑婆魂兒都飛了,可好利落了?”

曹懿忍俊不禁道:“果然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都過去一個月了,姑婆居然還惦記著?早就沒事了。”

“從諗大師說你專門在等我,有什麼急事?”

曹懿垂下頭,醞釀了半天勇氣,終於咬咬牙,抬頭直視著歐陽氏道:“姑婆,我想見相爺。”

“嗯?”歐陽氏看了他一眼,心裏咯噔一下。這個侄孫自小便機靈百轉,思考問題的方式與常人迥異,總是另辟蹊徑,所以說話做事一向出人意表。她低頭喝了口茶,然後問道:“你這孩子怎麼有點死心眼?想見相爺隨時去府裏不就得了?”

“從正門大搖大擺進去?”曹懿笑了笑,“我不介意這麼做,可是很多人會不高興。”

歐陽氏沉默了片刻,已經領會了他的意思,微微點頭道:“後日相爺從直廬退值,你舅舅也在,過了申時你再來,其餘的事情我安排。”

她還想說什麼,曹懿搖搖頭,示意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歐陽氏終於戀戀不舍地鬆開他的手,扶著侍女的手臂起身,出門前仍然不放心地叮囑:“你一定過來。”

曹懿笑著點頭:“姑婆放心。”

此刻室外多是嚴府的家眷,他不便出門,一直到小沙彌前來通報可以自由走動了,他才彈彈袍角,信步邁出了茶堂。

“公子,”

即墨在寺外等得早已不耐煩,見他從裏麵慢條斯理地出來,忍不住跺腳,“已經到了未初時牌,府裏來人催過幾趟了。”

曹懿悠然望著天上南飛的白雲,輕吐一口長氣。這件事做起來並不象他想象中的艱難,他嘲諷地笑,水往低處流,人往下坡走,都是容易的吧。“現在回府。”

似乎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點生氣。

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回來,如藍鬆了口氣,吩咐傳飯。曹懿坐在案前呆了一會兒,忽然間全身冒汗,方才那個言笑宴宴的自己,仿佛隻是靈肉分離後的肉身,不過片刻之前的事,卻象已過去了許多年。他飯也未吃便倒在了床上,昨日的宿醉還未完全消退,太陽穴依舊嘣嘣跳著疼,渾身的骨架更象被拆過一遍,從骨頭縫裏往外冒著酸痛。

如藍用眼睛示意丫頭們全部出去,她抓了一把安息香放在熏爐內,也悄悄退出房間。站在簷下想了想,命人傳了即墨進來。

麵對她的逼問,即墨隻能苦笑著道:“姐姐你這是害我呢,德康的事還沒了結,我再多嘴,公子會一頓亂棍打死我。”

“你們這班猢猻,越來越成精了。在外麵沒人拘管,更是撤了籠頭的馬駒。”

如藍無奈地看著他,“我問你,在杭州的時候,公子想用人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兒,大熱天隻好自個兒出門,結果中了暑氣,回來躺了三天,有沒有這回事?”

即墨陪笑道:“姐姐說的這事是有的,不過當時我手裏攤著別的事抽不開,彥哥又不在。姐姐倒是勸勸公子,也學著其他官爺們,聘上幾個師爺,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如藍眉頭微微聚攏,沉吟片刻才無聲地歎口氣道:“你先去吧。”

立秋之後的晚風裏多少有了點涼意,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出了文明門沿著官道向南一路疾馳而去。

沈襄正坐在車上昏昏欲睡。夏末這場病令他元氣大傷,別人都還穿著單紗長衣,隻有他披了一件夾衣仍在瑟縮,馬車的顛簸令他心頭做嘔,清瘦的小臉顯得異常蒼白。看他這副樣子,曹懿實在過意不去,覺得自己過於狠心,隻好伸手摟過他。沈襄抖了一下,有恍惚間的錯覺,以前和大哥跟著父親值夜,父親也是這樣用皮袍把他們兩個小小的身體裹在自己懷裏。他安靜地靠在曹懿身上,睜大了眼睛卻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