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驀然回首
紫花地丁香水
母親過世後,梳妝台上還留著幾瓶香水。混跡在“香奈兒5號”等香水中的,有瓶香氣很淡、顏色泛藍的紫花地丁香水。母親喜歡紫花地丁的顏色,她也著實適合這種顏色。我堅信這些香水之中,她最愛這瓶有著淡淡青草香的紫花地丁香水,於是我把它帶回了家。
母親生前與我的母女關係絕不算良好。除了世間常見的母女糾葛——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世上會有良好的母女關係——我一門心思想著“不能變成母親那樣的人”,母親則恨我離家太遠讓她無計可施。母親一生中有諸多抱怨,在我看來毫無幸福可言,但她卻從沒試圖掙脫那種生活,這讓我恨其不爭。
話雖如此,賦予我生命的這對夫妻仍以父母的名義擋在我麵前,宛如一組屏風。不論好壞,他們都曾是我的屏風。失去雙親的友人曾經描述:“父母過世,意味著自己與死亡之間的屏障徹底消失,整個人完全暴露在風雨之中。”這形容真是太貼切了。
母親去世時,我尚未厘清心中的情感,像個突然被丟棄在荒野裏的孩子,隻能以死者為對象,一邊哭泣,一邊絮絮訴說。死者雖已身死,卻仍然徘徊在我腦海,我花了半年時間反複與她對話,才終於在心底接納了她的離開。其間,我甚至想著:“媽,你連死了也不肯放過我啊。”但後來,她
在我心裏的形象漸漸發生了改變。
獨留在世的父親年事已高,我每次回家,他都會說起母親的過往。不是最近的過往,而是五十多年前——他們前年剛慶祝了金婚#pageNote#0——新婚時期的回憶。他事無巨細地向我講述那些回憶,當然,那時他們還沒有子女。年邁的父親一臉幸福地說著令我陌生的往事,還反複向我確認:“我們夫妻間的關係很好吧?”
每當此時,我都備受衝擊。這對在子女眼中絕不算和睦的男女,莫非也曾在我們不知道的時間和地點,締結過深刻的依賴關係?
父親的言語不完全是對過去的美化。
當他向我確認“我們夫妻間的關係很好吧?”的時候,我無法當場給出肯定的回答,但看著他眺望遠方時幸福的表情,我還是努力對他笑了笑,也開始覺得,母親或許真的幸福過吧。
與病魔纏鬥多年的母親,最後是在父親的照顧下,於家中離開人世的。父親是一個經營個體診所的醫生,當他提出要親自護理母親時,甚至說出“我長年行醫就是為了這一天”這種話。子女們擔心年邁的父親因日夜護理母親而累倒,再三建議讓母親住院,父親卻頑固地拒絕:“你們想拆散我和媽媽嗎?”還說“你們根本不懂何謂夫妻”。
子女們很快接受了現實,即使母親因治療失誤提前過世也是命該如此,母親自己好像也決定順其自然。
這對夫
妻的結合大概已經超越了幸或不幸。我雖是他們的孩子,卻也是第三方,無法評價他們是“幸福”或是“不幸”。所以當他們中的一個人看向遠方,說他們幸福的時候,我也無法予以否定。
“母親或許真的幸福過吧”——自從產生了這種念頭,我終於開始釋懷,寬恕了他們,亦獲得了寬恕。半年後,又是春天,也是從這時候起,我把母親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噴在了身上。
香水會越用越少,這是自然。香水的宿命,就是成為終將消失的存在。看著越用越少的紫花地丁香水,我感到可惜,開始四處尋覓同款。某天,我在一家純天然香水店發現一種用紫花地丁萃取的香水,於是買了一瓶回家,香氣卻似是而非。
懷著“終將消失”的了然,我繼續使用著母親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說實話,失去一個賜予我生命的人,讓我感覺如釋重負。阻擋死亡的屏風消失,我在露天的荒野裏,獲得了踉蹌行走的自由。
到後來,我突然明白,自己無法對母親的人生負責——反之亦然——這位與我關係匪淺的女性走完了她的一生,爾後,我在紫花地丁香水的香氣裏為她服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