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今年,我又差點忘記父親的忌日。

我真是個不孝之女。

父親去世於初夏,葬禮會場上全是白色的“卡薩布蘭卡”#pageNote#0,室內彌漫著“卡薩布蘭卡”的香氣。因為是牧師主持的基督教式葬禮,親朋好友獻上的供花都不能署名。幸好如此,會場才沒被寫滿官銜職務的陌生人所贈的花圈包圍。儀式過程簡潔、樸素而幹淨。

“葬禮”這個詞,總是讓人聯想到白色或黃色的菊花,我對菊花印象不佳。我喜歡“卡薩布蘭卡”。它優雅而堅韌,無須細致打理也能自發開完所有花苞,這點很讓人省心。父親能在“卡薩布蘭卡”綻放的季節離世,我暗自感到開心。如果是在寒冬臘月,要收集那麼多“卡薩布蘭卡”就不容易了。如果非要收集,我會產生被迫心理,就像童話故事裏那個被繼母趕去堆滿積雪的森林裏摘草莓的小女孩。

在那以後,每到父親的忌日,我都習慣買一捧白色的“卡薩布蘭卡”裝飾在房間裏,獨自為他服喪……而日複一日,我也漸漸因忙碌而疏忽。

“別在我的墓前哭泣,因為我不在那裏。”#pageNote#1這首歌曾流行一時。母親去世後,父親從沒為她掃過墓。

與其說他深愛妻子,不如說他對妻子依賴至深,以至於母親去世後,他陷入悲歎和抑鬱中無法自拔,葬禮後在墓地舉行的納骨#pageNote#2儀式,以及後來的掃墓,他都拒絕參加。他總愛說:

“孩子媽——這是他對妻子的稱呼——不在那種地方。”

父親信奉理科,認為應用學科以外的學科都不算學問。家裏剛買電視機那陣,他曾一整天不知疲倦地凝視電視機的掃描線,還不斷地對兒子說:“科學技術真偉大啊!老大,你以後也要成為這種幹大事的人。”在他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近代理性主義者心裏,化作灰燼的妻子大概也不再是妻子了吧。又或許作為基督徒,他認為靈魂死後也不會離開,依然存在於自己周遭。母親一直住到去世的房間,在她死後依然保持著原樣。第二年,我打算更換房中日曆時被父親責罵,也就不再管它了。同樣,父親的時間也在母親去世那天停止了流動。獨居的他會在失眠的夜裏起身,打開母親的房門,對著黑暗一邊哭泣一邊呼喚:“孩子媽——”奇怪的是,他隻把這件小事告訴了我這個女兒,對兩個兒子閉口不提。

母親是在與父親結婚時加入基督教的。她長期過著基督徒的生活,到了晚年,卻像是要背叛父親似的,提出“我不要作為基督徒死去”,轉而開始抄寫《般若心經》。她與祖母相處不算融洽,卻在祖母死後作為長子媳婦接過了看護佛龕的任務,從不忘記更換供品香花,祖母的法事也是由她出麵與僧侶交涉的。如今想來,那是母親拚命展現的對父親的反抗。

到最後,母親的葬

禮采用了佛教形式。我當時赴任德國,被突如其來的訃告叫回來,連行李也來不及收拾就坐上了飛機趕往葬禮現場。佛教的祭壇、充滿室內的線香氣味、不常見到的僧侶,都讓我產生了強烈的違和感。沒能見到最後一麵的母親被授予了嶄新的牌位和從未聽過的戒名,看起來是那麼陌生。

聽不懂的念經聲、僧侶們例行公事般冷漠的舉止、鮮豔過頭的僧衣,都令我無法適應。寫滿贈送者姓名的花圈陣更是如此。那時恰好是十月初,花圈上綴滿了菊花。

與之相比,父親的基督教式葬禮顯得簡潔而充滿人情味。場內沒有莊嚴的祭壇,圍繞死者棺槨的除了花還是花。牧師的致辭是為父親量身打造的,介紹了他的性格與生涯,總之通俗易懂。接著,牧師讓大家齊唱“逝者生前最喜愛的讚美歌”,歌詞大意如下:“即使世上所有的朋友都拋棄我,仁慈的友人耶穌也不會棄我於不顧。”簡直太適合孤苦無友的父親了。他生前喜歡唱這首歌嗎?想到這裏,我不由得胸中一窒。後來聽人說,基督教式的葬禮大都會唱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