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景(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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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車穿過樹林時,車頂傳來“咚”的一聲悶響,一下子把吳朝明從睡夢中驚醒。

吳朝明睜開惺忪的睡眼,花了半分鍾的時間來思考自己究竟在哪裏。

“你醒啦。別緊張,隻是積雪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而已。”正在開車的老爺爺從後視鏡看到吳朝明從夢中驚醒坐起,和藹地向吳朝明解釋道。

吳朝明終於想起,眼前人正是方家的老管家。他正坐著方家派來的轎車,在去望雪莊的路上。此時車正在興安山的山間小路上行駛。

興安山地處四平市最北處,地理上劃分在北平鎮內,但是一直以來由於地勢險惡、地理位置偏僻,成為管理的空白地帶。早年兵荒馬亂的年代有人在山裏落草為寇,後來這批人被革命軍收編,成為東北抗日軍的一支小分隊,驍勇無比,留下很多以少勝多的戰例。東北解放後,這批“草寇”帶領著家人回到四平市,在此處安家創業。當年驍勇的戰士大多是淳樸的農人,他們靠著

勤勞的耕作,漸漸把原本人口很少的四平市建成了上萬戶人家的大市。

興安山的盤山公路非常崎嶇。這條盤山路是十年前才在各鎮子的共同組織下修建的。早年物資匱乏時,常有人為了燒柴而上山伐樹,卻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吞噬生命。後來為了有效開發利用山上的大片針葉林,政府終於出資建設了盤山路。吳朝明早就聽說,這條路無法到達的深山秘處,便是富豪方正樹建立的秘密居所。

車內的音響正播放著舒緩悠揚的音樂,是舒伯特的名作《天鵝之歌》中的《小夜曲》,吳朝明非常喜歡的一首曲子。這是舒伯特最後創作的作品,他過世後被人整理出來。“天鵝之歌”的寓意是天鵝彌留之際的歌唱,意指音樂天才人生的最後時光裏,毅然用最後的一點生命力點燃音樂的燭火。這首曲子清新婉轉,毫無人之將逝的悲戚,隻有生命之火自然熄滅的順暢和淡然。

車裏的暖風讓吳朝明感到有些熱,口幹舌燥的,他脫掉被汗打濕的外套,疊好放在一旁,接著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別人的車裏安心地睡著了,臉立刻羞紅起來。疲憊感從腰部蔓延到全身,吳朝明偷偷伸了個懶腰,把身體稍稍調直。

“對不起,昨晚沒睡好……”

“沒事,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沒有打擾你,我們就快到了。”

吳朝明看向窗外。茂密的針葉林遮天蔽日,把上午的陽光遮蔽在樹海之外。樹枝被積雪黏附,原本細嫩的枝丫看起來粗壯了不少,像是頑皮的孩子穿了一件大人的白色棉襖。遠處和近處的

樹木一起出現在視野裏,雪白的枝杈交織層疊,漫無邊際,是極美麗的樹掛景觀。從小在北方長大的吳朝明對樹掛並不陌生,但置身於如此深邃無邊的白色世界卻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雪白天地裏聽著悠揚舒緩的《天鵝之歌》,仿若真的看到一隻隻白天鵝整齊地從身邊遊過。

“昨晚山裏剛剛下過暴雪,所以樹梢上都有很多積雪。好在現在停了,不然我可沒有膽子在暴風雪中開車上山。”

眼前這位和藹的老人是方家的管家。他穿著合體的黑色西裝,梳著光溜溜的大背頭,看起來比吳朝明從外國小說中讀到的管家還要有派頭。他雖然臉上有不少皺紋,梳起的頭發也隱約可見銀絲,身材卻保持得宛如青年人;握方向盤的手粗大有力,幾根深藍色的靜脈血管微微突出;隔著筆挺的西裝外套也能隱隱看到手臂上發達的肌肉,顯然是長期運動的結果。他的精神也非常矍鑠,頭腦和反應力都與中年人無異。據他介紹,他今年六十一歲,從二十七歲開始在方家工作,至今已有三十四年了。

“真抱歉,還要麻煩您來接我。”

“別這麼說,這是我的工作。”

“其他幾位為什麼不在車上呢?”吳朝明本以為他還要去接其他鎮子的候選者,誰知管家隻載著他一個人在山路上跋涉,這讓他很過意不去。

“其他幾家繼承人都來過望雪莊,他們表示會自己過來。”

管家的話裏完全沒有指責的意思,吳朝明卻非常難堪。他意識到管家的言外之意是其他幾家也都有轎車,可以送他們的孩子

去方家。吳朝明的自尊心有些受傷。

這也是他早已料到可能會遇到的最大阻礙。雖然按照國家的規定,鎮長必須選舉產生,絕不能世襲,但是在四平市這種偏遠的地方,鎮長的職位就是凝聚力的代表,也是全鎮經濟發展的保證。所以,出於某種原因,其他鎮幾乎都是由前一代鎮長的長子繼任鎮長。

西平鎮卻不是這樣。吳朝明的爺爺早年就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所以沒能和他當年的戰友一樣光榮返鄉擔任領導。而吳朝明的父親當上鎮長的原因,幾乎完全歸功於他的鑽營,誠然其中不乏他的苦幹和努力,但是在吳朝明眼中,父親更喜歡在社交中付出精力,他的全部才能也都體現在社交活動上。

也許在外人看來,吳朝明家和其他幾個鎮的鎮長家相比,就像是暴發戶與“貴族”的區別。唯一值得寬慰的是,吳朝明並沒有繼承父親那種迫切追求功名的人生觀,對待金錢、身份和地位,反而充滿了不符合他身份的蔑視和淡然,這種淡薄的性格使得他覺得自己不那麼可悲。其實更進一步說,若是和方家比起來,其他幾家又算不上什麼了。掌管鎮子大小事務的鎮長之位雖說是將來進入政界,甚至邁入高層的第一步,但是吳朝明卻看得清楚,這些憑借祖輩的功勳才勉強保住一鎮之長這個官銜的人,沒有能力也沒有器量踏入更高的殿堂。

通過父親,他看到了官場上的許多醜陋,也看清了名利的虛偽和空洞。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吳朝明,對父親最在乎的名利嗤之以鼻,小小年紀就產生了佛教徒般的淡然和清心寡欲。

“‘望雪莊’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嗎?很好聽的名字。”

“這是老板在山裏建的別墅,每年會有幾個月來這裏度假。這次他給大小姐選夫婿,也是為自己找一個繼承人,所以他很重視這件事,打算在這裏用幾天時間與你們相處,親自考驗你們。”

“真是很榮幸啊。不過為何要把別墅建在交通這麼不方便的地方?這座山應該一年四季都布滿積雪吧,想出一次山到外界多麼不容易。”

“或許這就是老板的目的。想必你也聽說過,老板做的生意很龐大,工作非常忙,而且樹敵眾多。這座別墅就是老板的庇護所,可以讓他靜下心的隻有這裏。”

管家說到這兒,臉上露出了欣慰而安心的微笑。他流露出的對方正樹全心全意的關心讓吳朝明非常感動。他能感覺到眼前的老爺爺是發自內心地關心著主人,而且絲毫沒有掩飾之意,這種純粹而熱烈的情感讓吳朝明肅然起敬。

“說起來,方叔叔為什麼很討厭金屬物品呢?他在信裏寫了不允許我們攜帶金屬物品,尤其是電子產品,包括手表和懷表。”吳朝明雖然沒有自己的手表,但是一直不能理解方正樹的用意,心裏很是好奇。

“隻是他個人的癖好。老板是個比較偏執的人,有一些奇怪的喜好。金屬物品,尤其是電子產品,他一概不喜歡。他隻喜歡老式的東西,你到了望雪莊就知道了,那些新奇的物件一個也找不到。”

“和我母親差不多,她也是個老古董。”吳朝明有些調皮的話

語讓管家爺爺笑出了聲。

“哈哈哈,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啊,和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您見過我母親?”吳朝明感到有些吃驚,不過下一秒他就想通了,父親說過他們家與方家是世交,管家認識他的父母很正常。

“我與你的父母見過幾次麵。你的母親是個讓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女性,寬容、和善而淳樸,我這樣說或許很失禮,但是她的確與我所認識的大多數鄉鎮婦女不同。”

管家的臉上露出了懷念的表情,眼角的皺紋聚攏在一起,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微微翹起。這一刻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懷念往昔的普通老人。

“遺憾的是五年前你父母親來做客那次你生病了,後來你父親也再沒帶你來過望雪莊。所以我一直都沒機會見到你。”

管家淡淡的一句話讓吳朝明心裏一驚。我生病而父母有事出門……而且恰好是五年前,難道是噩夢裏的那天嗎?

不會這麼巧吧……

這個消息瞬間給吳朝明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馬上就要見到方雨凝的那種喜悅也淡了幾分。

“那天……發生了什麼事嗎?”吳朝明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隻是老板按慣例邀請幾個老朋友來家裏做客罷了。”管家的回答很迅速,但是吳朝明卻明顯看到他的身體緊張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

管家的反應讓吳朝明更加疑惑。管家見過父親不止一次,也就是說在那件事發生以後,父親還曾來過望雪莊,那麼為何沒有一次讓吳朝明一同前往呢?父親應該早已知道方正樹有在幾個鎮長兒子裏選婿的意願,按照父親攀附權貴的性格,一定巴不得讓吳朝明多和方正樹以及他的女兒見麵。然而,父親甚至沒有在吳朝明麵前提起過方正樹這個人,這足以證明關於方正樹和望雪莊有什麼東西是他想要隱藏的。

吳朝明隱隱感到自己正在離困擾多年的噩夢的真相越來越近,但是他不想讓管家察覺到他的心思,便換了種方式繼續旁敲側擊地問道:“我聽說這附近的興安雪山有很多奇怪的傳言,比如渾身雪白的女人披頭散發出現在山裏之類的。”

“哈哈,你們小孩子之中經常會流行這種奇怪的傳說故事吧。”管家的笑很僵硬,看得出來他不擅長撒謊,“這個傳說我很久以前也聽說過,我聽過很多種版本,像你剛才所說的隻是其中之一。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山鎮裏的大人們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大概二三十年以前就經常有孩子跑到雪山裏再也走不出來的事發生,後來為了讓孩子們不再亂跑,有的人就編出‘山裏有雪一樣的女人,會吃掉你’這種傳說來嚇唬孩子。老板從不相信這種傳言,不然他也不會在雪山裏造房子。”

吳朝明輕輕點了點頭,管家的說法的確可以解釋大部分民間傳說的來曆,但是作為被這個傳說困擾很多年的人,他還是沒辦法輕易接受這種敷衍的解釋。

“我還有個疑問,方叔叔在這麼偏僻的雪山裏建房子,就不

怕哪一天發生雪崩嗎?”

管家聽了吳朝明的問題,終於坦然地笑了。

“這一點當然有考慮過。這座山本來就不高,房子又建在接近山頂的位置,地基很堅實。一般雪崩都是在積雪深厚的地方由於重力作用引起的,老板選的位置非常安全。如果說有什麼可能的災難,那就隻能是地震了,但這座山不在地震帶上,發生地震的概率非常小。”

“原來如此,是我多慮了。”盡管如此,吳朝明還是對這次山莊之行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似乎是為了轉移話題,管家爺爺忽然講起關於方正樹當年的事,吳朝明不甚感興趣,隻能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

“老板原本在北京經商,他非常努力,把上一代人留下來的商鋪經營得井井有條不說,還多開了三四家分店。後來他為了擴大家族的生意,投資了好幾個新建的工廠,所有賬目都要親自過目。那段時間是老板最忙,也是最快樂的日子。雖然我經常心疼他為了工作不愛惜身體,但是看到他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那些想提醒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現在想想都是我的錯,就是因為我沒有及時提醒他,後麵才會發生那樣的事。”

老爺爺的語氣裏充滿悔恨和自責。

“他病倒那年是一九九〇年,他才三十七歲,還是年輕人啊,就這麼活活累垮了。檢查結果出來是心肌炎。命是保住了,但是以後決不能再受累。老板把自己關在書房裏思考了三天三夜,終於下定決心把北京的生意交給自己的助手打理,全家人搬回故鄉

東北,並且在雪山深處建造了望雪莊。”

吳朝明默默地點了點頭,關於方正樹的創業故事他早已耳熟能詳。老輩人很喜歡用方正樹的傳奇故事來教育孩子們,因此他的光輝事跡對每個四平市的孩子來說都不陌生。

“老板表麵上看起來很冷酷,其實是個熱心人。”像做辯解似的,管家開口道,“我家老婆子以前是望雪莊的女傭,有天突然心髒病發作,多虧老板把她送到山下的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後來還送她去美國裝上了心髒起搏器。老板為了讓她安心養病,再也沒讓她回望雪莊工作。過年還會寄一些年貨到我老家,我家老婆子感動得五體投地。”

管家以懷念的語調說完這些,吳朝明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車裏的空氣沉默了下來。吳朝明望向車窗外,忽然想起上小學前,奶奶經常在忙完農活的午後,抱著吳朝明坐在院子裏給他翻看相冊。其實相冊裏幾乎都是吳朝明的爸爸、媽媽和吳朝明,他爺爺的影像隻有兩張黑白照而已。爺爺二十幾歲就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並最終戰死。奶奶知道這件事後沒有流一滴眼淚,一個人把子女們養大,終身沒有改嫁。相冊裏爺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參軍前拍攝的一寸黑白照片,滿臉書生意氣,穿著長長的灰色布衣,溫文爾雅。另一張則是他剛到朝鮮時和幾位戰友的合影,雖然兩張照片時間上並沒有相隔很久,但他在照片裏給人的感受卻完全不同。穿著軍裝、戴著軍帽的爺爺身材高大挺拔,臉龐也因為瘦削而有了棱角,不知是否是光線的原因,皮膚看起來顯得黝黑。奶奶常用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爺爺的照片,用吳朝明

平日裏從不會聽到的溫和聲音給吳朝明講爺爺的事。經年累月,照片上覆蓋的一層塑膠薄膜被擦得十分光亮。奶奶為了支撐起整個家庭,年輕時就變成了一個彪悍而潑辣的農鎮婦女,隻有在談及爺爺時才會露出溫柔的表情。所以她沐浴在陽光裏的溫暖表情以及那時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烙印在吳朝明心裏一般清晰。

“你爺爺旁邊這幾位都是他當年的同學,後來成了戰友。”

奶奶經常如數家珍地介紹這幾位吳朝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爺爺的戰友。戰後,爺爺的這幾位戰友中,看起來最瘦小的一位去了北京經商,另外三人回到故鄉四平市,各自成為鎮裏的幹部,幫助建設故鄉。幾十年過去了,成為鎮幹部的幾人把鎮子建設得井井有條,而經商那位據說成了北京十幾家餐館的董事長,甚至還把餐館開到了上海。奶奶說到這裏就經常念叨:“你爺爺要是活著啊,肯定不如他們。你爺爺一直笨手笨腳,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他活著呀,除了多一張要喂的嘴,真是什麼用處都沒有。”這樣說的時候,奶奶的眼角經常濕潤著,嘴角微微揚起,好像爺爺正乖乖地坐在她旁邊,聽她數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