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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鍾的指針越過六點,方正樹揮手示意站立在飯桌旁的客人落座。
拉開椅子坐下後,吳朝明終於鬆了一口氣。剛剛的兩分鍾可能是他有生以來經曆過的最難熬的兩分鍾,雖然方家的古老壁鍾有仔細觀察一番的價值,但五雙眼睛一齊望著指針的感覺實在是讓他不適。他能感受到其他人熱辣辣的視線穿過自己的身體,稍一偏身就有與其他人四目相對的風險,因此隻能僵硬地和其他人望著相同的方向,自始至終一動不動。方家連用餐時間都精確到秒,方正樹在小事上的嚴謹讓吳朝明感到畏懼。
方正樹坐在長方形餐桌東側的主人位置上,吳朝明等四人散坐在兩側。方雨凝圍著白色圍裙走進來,手裏拿著一個托盤,托盤上分兩排擺著六個透明得有些反光的高腳杯。方雨凝給每位來客麵前擺好酒杯後回到廚房,整個過程就像一位西餐廳主廚一樣熟練而優雅,絲毫不顯生澀。吳朝明知道熟練的背後是汗水,她一定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進行禮儀學習。
細口圓肚的醒酒器裏,黑色的液體被明亮的燈光照耀得如黑
曜石般閃亮。
方雨凝熟練地給每個人麵前的高腳杯裏倒入半杯紅酒。吳朝明驚訝地看著方雨凝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接著他發現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每個人杯中的酒量幾乎完全相同,用肉眼幾乎看不出高低差。最後給吳朝明倒完酒,方雨凝坐在吳朝明和方正樹中間的座位上。
“首先,歡迎各位優秀的鎮長公子代表自己的鎮子來參加我的晚宴。五年沒見,大家都變成成熟可靠的青年了,我很欣慰。”
方正樹麵帶微笑地端起酒杯,他精明的小眼睛裏閃爍著咄咄逼人的光芒,讓吳朝明感到不舒服。同樣讓他感到不舒服的還有方正樹的話,“代表鎮子”這種事他可從來沒聽人說過,原以為隻是幾個祖上交好的家族之間的友誼,為何要扯上“鎮長公子”這種權力的代名詞呢。再加上方正樹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簡直像是古代暴君麵見臣子一樣。就算方正樹再有錢,他也從未在鎮子裏發展他的產業,各個鎮子的鎮長沒理由懼怕他。
除非……吳朝明忽然想到一個可能。難道包括父親在內的四名鎮長,獲得這個職位都是因為方家在背後的協助嗎?這個猜測讓吳朝明感到恐懼,父親暫且不論,他實在不願在背後惡意揣測他不熟悉的其他鎮長,但是他所見的一切卻都在證明這個猜想的真實性。
“或許大家也都聽說了,今次我請各位公子來,不僅僅是為了延續我們各個家族的友情,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給我的女兒——方雨凝,物色一個結婚對象。”
方雨凝應聲站起身來微微欠身以示禮貌,她神色如常,臉上
帶著淡淡的微笑。
在座的幾人身體都微微前傾,仔細地聽方正樹接下來的話。
“我並沒有到老態龍鍾的年紀,但是早年太過拚命以致現在疾病纏身,早就無心再繼續打拚,是時候該為自己的身體考慮了。錢也好,名利也好,對我來說早已經看淡。所以我最近在考慮找個繼承人來替我分憂。我最在乎的無非是兩件事:一個是我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有一個就是我在北京龐大的餐飲連鎖生意。”
方正樹的話停頓了幾秒鍾,似乎要讓在座的人仔細思考自己這句話的含義。吳朝明看著其他幾人緊皺眉頭絞盡腦汁的樣子,心裏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經商和從政相關的事務都不是吳朝明的興趣,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手裏的書。剛剛方雨凝趁著方正樹講話時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的機會,悄悄地在桌下把這本書遞給吳朝明。
“早在七年前,我就開始借鑒國外快餐業的發展經驗,努力把符合中國人餐飲習慣的經營方式吸收進來。後來這個思路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我開了很多家連鎖店,不僅大賺了一筆,而且門店還越來越多。現在僅靠這些店裏的分成,我的資產都在以各位想象不到的速度增長著。”
吳朝明完全沒有用心聽方正樹的話,他找了個沒人注意的空當,偷偷低頭看向桌子下麵自己手裏的書。封麵上是黑色的楷體字——《假麵的自白》。吳朝明剛打算看看作者的名字,方正樹突然升高的音量把他嚇得連忙抬起頭繼續裝出認真聆聽的樣子。
“但是這還遠遠不夠。我看得到更多還沒被人開墾的荒地,
我還有更大的野心,隻可惜現在這身體不聽使喚了。”說這句話時,方正樹的手誇張地按住自己胸前心髒的位置。吳朝明想起管家爺爺說過方正樹有很嚴重的心髒病,從方正樹的表現來看他的病應該比吳朝明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所以我希望有一個人能繼承我的事業,並且將我的生意繼續做大。我的身體雖然不允許我勞累,但是卻毫不影響我做決策,所以我還能當幾年參謀。再加上我最信任的手下也在幫忙打理北京的事務,我有信心能把我的繼承人培養成一個真正的商業精英。嘮叨就到此為止,我想大家都清楚我想要的繼承人大概是什麼樣子了。在座的各位不僅與我方家是世交,而且都是精明能幹的有誌青年,所以我會在各位中選擇繼承人。在這裏住的三天就是我對各位最後的考察,三天以後我會告訴大家我選出的繼承人是誰。”
“請問,您說繼承人是您決定的,那麼有什麼選擇的依據嗎?”
提問者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孩,看起來比吳朝明小一兩歲,是在場的青年中年紀最小的。吳朝明根據方雨凝的描述判斷他是謝玉安,也就是東平鎮鎮長的兒子。
“我就是唯一的選擇依據。再給你們兩點提示吧:第一,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想選的這個人不僅要有能力繼承我的事業,還要配得上我的女兒;第二,繼承人一定會在各位中產生,所以如果最後候選者隻剩下一個人,那麼我就一定會選擇他。這意味著你們可以試著用任何手段獲勝,正好是一次寶貴的鍛煉。要知道,商業競爭可比這要殘酷得多。”
方正樹微笑著說出這段話,看似是在開玩笑,但吳朝明卻感到毛骨悚然。“隻剩下一個人”和“用任何手段”的意思明顯是在鼓勵大家收買其他候選人,這在商業競爭中隻是最平常的手段。這樣的話從方正樹的嘴裏說出雖然是意料之中,卻實在讓吳朝明感到不快。或許方正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隻是把他的女兒當作他遊戲裏的一個籌碼。
方正樹的話還有另一層意思,如果其他候選人“不存在了”,方正樹就肯定會選擇最後一個人作為繼承人。換句話說,隻要能不留痕跡地殺死所有候選者,最後剩下的這個人就一定會成為方正樹的繼承人。在座的候選人都不過是十幾歲的青年,恐怕沒有人有殺人的膽量,如果真的出現為了得到繼承人的位置而不擇手段的人,方正樹又該怎麼收場呢?
吳朝明能察覺到有幾位候選人的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他們一個個就像看到獵物的狼,已經進入了捕獵的狀態。不知道他們是否也解讀出了方正樹的另一層意思,吳朝明真希望是自己想得太過陰暗了。
“另外,候選者中已經有一位由於身體原因主動棄權的,雖然我感到很遺憾,但還是尊重他的選擇。”
吳朝明知道方正樹所說的人是劉藍平。劉藍平是市公安局長的兒子,所以他被邀請並不奇怪。與吳朝明不同,劉藍平絕不會受別人逼迫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所以他主動棄權了。吳朝明自己也並非被家人逼迫,而是聽了方雨凝的名字才決定前來,這份心思他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想說的就是這麼多了。那麼各位年輕人,加油吧。”
方正樹舉杯示意,然後一飲而盡,在座的幾人也都學著他的樣子將杯裏的酒一口氣喝幹。冷而苦澀的紅酒流入吳朝明的喉嚨,讓他的食管不由得緊縮。這是他第一次喝酒,完全沒有經驗的他不僅喝得太急,而且咽得太快。他的胃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又酸又苦的胃液不斷上湧。
其他幾位候選人仿佛已對此習以為常,絲毫沒有露出不適的表情。
餐桌上隻剩下餐具碰撞和咀嚼的聲音,吳朝明感到異常壓抑。他偷偷打量著其他幾位候選者。根據方雨凝之前描述的特征,吳朝明很快就一一確定了幾人的名字。剛剛提問的謝玉安看起來身材最矮小,體重卻遙遙領先其他人。他年紀最小,與其稱為青年還不如稱他為孩子。他的相貌頗為奇特:眼睛向外鼓起,臉上的贅肉隨著他粗重的呼吸有節奏地顫動,看起來就像一隻正在鳴叫的青蛙。
坐在謝玉安身旁的青年比他要高半頭。他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穿著藍白條紋襯衫,看起來極斯文,但是白襯衫下的一塊塊肌肉暴露了他身體很強壯的事實。他叫姚淩,是北平鎮鎮長的兒子。他神情嚴肅,一直緊皺著雙眉,似乎在發愁什麼。他的眼睛原本就很小,皺眉時眼睛不自覺地眯起來,別人幾乎看不到他的眼球。
謝玉安旁邊還有一位看起來很木訥的青年,他隻顧埋頭慢吞吞地吃著盤子裏的東西。他叫於林久,是南平鎮鎮長之子。吳朝
明注意到,於林久右手的手指上有著厚厚的老繭,簡直像經常幹體力活的老農的手。這和他文質彬彬的外表產生了極大的矛盾。方正樹停下手頭的筷子,擦了擦嘴,密切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人們也都立刻識趣地停止進食。
“給我講講你們各個鎮子現在的經濟發展狀況吧。”
方正樹的語氣一貫是這樣,平淡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
“我們北平鎮,說句老實話,肯定是最富裕的鎮子。”姚淩自信地第一個開口,“我們現在早就不靠種地賺錢了。我爺爺當年當上鎮長時,鼓勵各家各戶繼承四平市祖先留下來的傳統手工刺繡,到我父親這代已經成了一個品牌。我們鎮子每年靠刺繡賺的錢就是其他鎮子賣糧食的幾倍。”
姚淩這話雖然很傲慢,但是他洋氣的衣服和看起來與年紀不符的進口手表,顯示著他有傲慢的資本。吳朝明知道他說的話並不誇張,北平鎮幾乎壟斷了整個四平市的手工業,甚至相鄰市鎮的姑娘出嫁穿的衣服,幾乎都是出自北平鎮。姚淩的父親身為北平鎮鎮長,同時也身兼紡織廠廠長一職。雖然這並不符合規定,但紡織廠是姚淩的爺爺一手籌辦起來的,所以到現在也沒人有什麼怨言。
“那你就太小看我們東平鎮了,怎麼說我們也是第一大鎮子。”謝玉安皺著眉頭反駁道。他比姚淩等人都小一兩歲,所以看起來也顯得比較稚嫩,說話沒有姚淩那麼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