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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經停了很久,但是山裏的霧氣和時不時刮起的裹挾著雪沫的風仍然讓人感到刺骨的寒冷。
吳朝明跟在方雨凝的身邊,兩人從外麵經過屋簷走到副屋。
方雨凝的左手自始至終都牽著吳朝明的右手,因此這段路吳朝明走得非常狼狽。“女孩子的手真的好柔軟。”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的他,感覺腳下變得輕飄飄的。
“你冷嗎?”
“不……不冷,倒是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天生就很涼,以前看過中醫,說是氣血不足之類的問題,沒辦法徹底治愈。你的手很暖和。”
吳朝明低頭看著方雨凝雪白的手,深青色的血管宛如白瓷上的花紋。“白如凝脂,素猶積雪。”吳朝明忽地想起這句話來,用這句評價甜白釉的話來形容方雨凝的手簡直是最貼切的比喻。
從主屋的大門出來走到副屋,方雨凝走到屍體旁仔細查看,吳朝明在一旁隻看了一眼,胃裏就傳來不適感,連忙把視線轉向周圍。他原本拿著手電筒,想為方雨凝照亮。來到屍體旁才發現
根本不需要,主屋客廳窗戶的燈光把屍體周圍照得通明。
吳朝明忽然有種奇異的既視感:明明是第一次來到副屋,卻覺得眼前的景象他之前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換了幾個角度審視這扇窗戶,很快就發現自己這種既視感的來源——這個窗戶是他剛才在客廳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的那扇窗。
靠近窗戶仔細觀察,吳朝明發現他在客廳裏坐的角度竟剛好可以看到於林久吊死的位置。窗外的燈光很暗,加上距離又遠,他可能沒辦法看清楚吊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如果這裏懸掛著於林久的屍體他絕對會發現異樣,這一點他可以確定。為什麼過了這麼久他都沒有察覺這裏吊著一個人呢?
吳朝明仔細回憶著印象中上一次瞥向窗戶的時間。姚淩從副屋回到主屋時,他順勢瞥了一眼副屋方向的那扇窗戶,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那時應該是八點四十分。那之後他就和方雨凝聊天,沒再注意這扇窗戶了。也就是說於林久一定是在八點四十分之後死亡的,假如他是被人殺害的,凶手名單裏首先也要排除姚淩,因為姚淩回到主屋時於林久還沒死。
吳朝明想到這兒,覺得自己發現了很重要的一條線索,想立刻告訴方雨凝。但看到她正在聚精會神地查看於林久的屍體,吳朝明便打算過一會兒再說,他也站在一旁默默看著於林久的屍體。
於林久的身體濕漉漉的,外套上還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他的外衣上有很多紅黑色的斑塊,似乎是血斑。最可怕的是他的臉,
不僅變成了青紫色,而且舌頭還向外伸出,像是吐著信子的眼鏡蛇。吳朝明隻敢用餘光瞟向他的臉,根本不敢細看。
“有什麼發現嗎?”看到方雨凝站起身,吳朝明連忙問道。
方雨凝說:“線索有很多,隻不過要讓我再仔細想想才能得出結論。目前我隻能說於林久不是自殺的。”
吳朝明非常驚訝,因為在他看來於林久的屍體就是上吊自殺者應有的狀態,不知道和他看到同樣東西的方雨凝為何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你是如何確定的呢?”
方雨凝指著屍體旁邊的梯子,說道:“第一個疑點就是屍體旁的梯子。一般人上吊自殺用來墊腳的東西都是椅子或者其他比較穩定的東西,用梯子作為自殺墊腳物太不穩定了,實在無法理解。”
“梯子可能是於林久用來懸掛繩子的。”
方雨凝微微一笑:“如果於林久拿一把椅子,就可以方便地站在椅子上把繩子係好,然後再站在椅子上,把椅子踢掉,但他偏偏選擇了梯子。你想象一下,如果他選擇梯子,應該如何上吊呢?”
“先踩著梯子係好繩子,然後站在梯子上把繩套套在脖子上……”吳朝明越說越沒有信心,畫麵慢慢呈現在眼前,他才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麼別扭。
“所以你知道了吧,如果於林久真的是自殺,他就不會選擇不適合上吊的梯子,而會選擇穩定可靠的椅子。”
“會不會是於林久隻能拿到梯子,不能拿到椅子呢?或者說梯子對他來說更方便拿到。”
方雨凝搖搖頭。
“你第一次來我家,對我家裏的東西擺放並不清楚。梯子是於林久在浴室旁的工具室裏找到的,但是椅子卻在浴室內,更容易拿到。所以事實與你想象的完全相反,他不僅沒有拿近在眼前且更便於使用的椅子,而選擇了去工具室內尋找並不那麼方便的梯子。這樣說你就明白了吧?”
“的確不符合自殺者的行動。”吳朝明心悅誠服。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這個梯子是凶手的工具,他踩在這個梯子上把於林久吊死在屋簷下。”
方雨凝又走近屍體,蹲下身。
“為了成為好的偵探,我研究過一點法醫學,對法醫鑒定略知一二。於林久死亡時間尚短,不足半小時,所以屍體還沒有變硬,沒有太多的屍斑。”
方雨凝指著屍體的後腦:“讓我確定這是謀殺的第二點理由在這裏。”
吳朝明連忙湊過去查看,於林久的後腦有個很明顯的凹陷,凹槽內的毛發緊緊貼在頭皮上,原本筆直的短發一小縷一小縷地卷在一起。
“這裏有鈍器擊打過的痕跡,但是這個痕跡並不是很深,恐怕不足以致命。估計凶手是先把他打暈之後再將他吊死在這裏的。”
“看起來好像也沒多嚴重,都沒怎麼出血……”
“別用手碰。”
吳朝明剛想用手觸摸那個凹陷的傷痕,立刻就被方雨凝嚴厲製止了。他連忙縮回手,這才注意到方雨凝從一開始就戴了她的手套。
“出血與否並不是衡量受傷是否嚴重的唯一標準,尤其是腦部,如果是內傷或者淤血,可能比視覺衝擊力大的大量出血更為嚴重。你印象中頭部大量出血的畫麵,都是頭皮受傷出血,那種情況反而不會太嚴重,隻要及時進行縫合包紮,不會危及生命。但如果是鈍器擊打損傷了大腦的內部結構,那可是會危及生命的。”
吳朝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見過的腦部受傷者多是鎮裏青年打架鬥毆,受傷的人常常血流滿麵,極其恐怖。然而,這種傷者在衛生所縫好傷口,再用繃帶包紮固定頭部,一兩周內就能恢複。眼前這種鈍器所致的內傷,他從未見過。
“這個傷痕有沒有可能是他在自殺時自己的頭撞到了後麵的牆造成的呢?”
“我沒有先進的檢查儀器,但僅憑肉眼就可以判斷,平整的牆撞不出這樣深的凹痕。”
“看起來像是用打麅子的那種棒槌打的。”
吳朝明回憶起小時候跟隨父親和舅舅去山裏打獵的場景。說是山不如說是小土崗,但在五六年前還沒有限製打獵時,小山裏的山珍野味幾乎可以養活整個西平鎮。或許正是因為大家都抱著
這樣的心態,再加上打獵的手段越來越高級,從原來的一殺殺一個變成了一殺殺一窩,不知哪天開始,山裏就再也見不到麅子了。
打麅子的土辦法就是在麅子可能覓食的路上設置好陷阱,看著麅子掉入陷阱裏,就過去用棒槌打麅子的頭。麅子被打暈後,就地綁起來然後帶回家。這種方法打的麅子因為沒受過槍傷,肉質不會被火藥汙染,人吃了不會中毒。
“這傷痕一定是被某一球狀鈍器擊打而產生的,但目前我還沒有看到疑似凶器的球體。一會兒再去周圍找找吧。雖然他的頭部被球狀鈍器襲擊過,但從他的死狀看,死因是機械性窒息。也就是說凶手當時行凶的步驟應該是這樣的:先用某個堅硬球體擊暈了他,然後再將他吊死在屋簷下。至於我為什麼確定他是被勒死而不是自縊,是因為第二個疑點。我在他的脖子上被繩子勒過的部位發現了端倪。”
吳朝明湊到屍體旁邊。他聞到屍體身上傳來的奇怪的味道,不禁皺起眉。
方雨凝卻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指著屍體的脖子給吳朝明看。
“看這個很奇怪的勒痕。他如果是自殺身亡,那麼繩子留下的印記,應該隻有短短的一條,也就是說隻有與脖子接觸的地方會被繩子勒出痕跡。但是他的脖子上卻留下了數條繩印,這說明他曾經被反複勒過。試問,如果他真的是自殺,又怎麼可能留下這麼多痕跡?隻有一種情況可能會留下這樣的痕跡,那就是凶手在他背後用
繩子勒住他的脖子時,他反複掙紮才留下了很多條繩印。”
“那會不會有這種可能:他雖然是自殺,但是為了嫁禍給其他人,偽裝成謀殺,所以才自己用繩子製造了這個痕跡。”
吳朝明依然堅持著“自殺說”,雖然眼前的一切幾乎讓他找不到理由反駁,但他還是不願意去思考“謀殺”這個詞。他知道這個詞背後的含義,相比之下自殺顯然更容易讓他接受。
“這種可能性並不能說完全沒有,但概率非常小,隻有不到千分之一。除非查出於林久有必須自殺的理由,否則我不會考慮。如果於林久想要自殺並偽裝成謀殺嫁禍給別人,應該用更容易被辨識的手段,而不是用上吊這種一看就是自殺的方法。如果像謝玉安一樣,用刀自殺來假裝自己被襲擊,豈不是更像謀殺嗎?”
吳朝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如果一切都要往於林久自殺的結論解釋,那麼就隻能解釋為於林久先用鈍器擊打自己,然後忍著劇痛踩著梯子自殺,而在此之前還需要用繩子給自己的脖子製造一些勒痕……想到這兒,他隻能暫時拋棄於林久自殺的假設。
方雨凝不再說話,皺眉思索著,似乎思路遇到了阻礙。吳朝明忽然意識到自己身為助手的職責,這時候就要盡可能說出自己見到的疑點,哪怕對案子並沒有實際幫助,至少可以幫助方雨凝開拓思路。
“我發現屍體有一個奇怪的地方。”
吳朝明輕咳一聲,把方雨凝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於林久的屍體上有大量的水,衣服都被浸透了。按時間來算,他被吊住的時間並不長,最多半小時。這段時間裏怎麼會剛
好有這麼大量的雪水從屋頂流下來呢?”
“應該是姚淩在副屋中洗澡時,水蒸氣使得房頂溫度變高,所以雪才化成水流了下來吧。”方雨凝的語氣中透露出她對吳朝明提出的疑問並不關心。她的雙臂機械地大幅度揮動著,雙眼緊盯著自己的手,似乎在模仿凶手擊打於林久時的動作。
方雨凝的解釋吳朝明並不是沒有想到,隻是他自己對這個解釋不滿意。無論怎麼說水量都有些超乎尋常,水在屋簷下結成冰溜,一滴滴從於林久的鞋滴落在地,地上已經結了冰。於林久的衣服上也結了薄薄一層冰,他被吊在這裏最多不過半小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會有這麼多水流下來嗎?
拋開這一點不談,吳朝明忽然想起自己剛見到屍體時想到的更重要的線索還沒有告訴方雨凝。
“還有一個疑問。剛剛我仔細看了看這個位置,發現一個奇怪的事,屍體吊在這裏剛好可以被客廳裏的我看到,但是印象中我在客廳並沒有看到這邊有什麼異常。”
“真的嗎?你確定可以看得清嗎?”
方雨凝猛地轉過頭,謹慎地問道,顯然對這個信息非常感興趣。吳朝明再次回憶之後,依然非常肯定。
“雖然不是特別清楚,但有沒有異樣還能看得出。如果於林久被吊起來,我從客廳透過窗子絕對可以看到一個人影。我在八點四十分之前都坐在客廳裏,能看到這邊,確定沒有發現這邊有異常,從那之後就不知道了。”
聽了吳朝明的證言,方雨凝環抱手臂沉思,接著露出了神秘
的微笑。
“這是個很重要的信息,是這個案子到目前為止最有趣的部分。”
方雨凝似乎又進入了解謎世界,眼神稍微有些狂熱,與平時判若兩人。吳朝明認為此時對案件的線索進行梳理,才是自己身為助手的本分。
“我們現在至少可以知道於林久是八點四十分之後才被吊起的,所以在那之前回到主屋的姚淩絕不可能是殺害於林久的凶手。”
方雨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自顧自走進副屋。
吳朝明連忙跟隨她進了副屋。方雨凝對自己所做的證言的曖昧態度讓他有些摸不到頭腦。按理說這是一個很有力的證據,可以直接排除掉一個嫌疑人,方雨凝卻沒有對此展開評論。
屋裏的水蒸氣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之前的熱氣也漸漸變冷,兩人將地上散落的洗浴用品撿起,在架子上擺好。
“這是什麼?”吳朝明看到地上有一個圓球,直徑大約十厘米,看起來很沉重,似乎與打暈於林久的凶器形狀完全相符。
這次吳朝明學乖了,沒有直接用手去碰那個球,他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兩人想找的凶器。
方雨凝用戴著手套的手拾起球,在兩手中轉動,查看著上麵留下的痕跡。
“這是我父親為望雪莊定製的守護球。你還記得這裏的雪山傳說吧?雖然我不相信什麼傳說,但是這裏的確是邪氣很重的地
方。為了辟邪,父親特地請法國的巫術師製作了很多鉛製的守護球,放在各個房間,以此鎮壓邪氣。你應該在房間裏的桌上見到過。”方雨凝話音未落,就像想起什麼似的補充道,“哦,我想起來了,你的房間裏沒有,所以你沒有見過。”
為什麼我的房間沒有呢?吳朝明覺得現在不是問出這個疑問的時候。
“果然,鉛製的球體上找不到什麼痕跡,連一根頭發絲都沒有。但是在找到其他疑似凶器之前隻能先假定於林久是被這個球打暈的。”
方雨凝恭敬地將守護球擺在洗臉台上的小底座上麵,然後走出了副屋。吳朝明連忙跟上。
從副屋出來後,方雨凝從副屋的屋簷下一路走到主屋的屋簷下,吳朝明緊隨其後。他知道方雨凝是為了嚐試走一遍凶手可能走過的路,所以才沒有直接走向謝玉安屍體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