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兵衛皺眉:“我想他也不知道。他殺了牛尾,躲藏在牛尾家。可能阿孝知道你要去牛尾家,提前通知了辰平。辰平知道你沒見過他和牛尾,也許這個時候辰平才想到自己可以假扮牛尾。”

一個龐大的詭計往往不是一蹴而就的,除了少數天才作案外,那些略顯複雜的詭計都是一點點補充、完善而成的。

“等你走後,辰平就布置了牛尾家,灑了些鮮血,讓人以為那裏發生了搏鬥,牛尾慘死。”

“那辰平現在會在哪兒?”阿音問道。

重兵衛苦笑道:“他自然是跑了,消失在這茫茫群山之中。”

這就是山姥殺人的真相,把奇怪和神秘混為一談是錯誤的,最普通的犯罪往往是最神秘莫測的,因為它沒有作為推理判斷依據的奇特之處,而那些神秘的案件,剝離玄之又玄的外殼後,分析線索就能得出答案。

“嗬嗬嗬嗬嗬……”

蒼老的笑聲自下傳來,三人嚇了一跳。

“是誰?”

一人撥開樹叢走了出來,她就是已經失蹤的老嫗。

“你怎麼來了?”吉岡問。

“我為什麼不能來,這裏是我的埋骨之地,我不過是過去的亡靈,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墓地安眠。”老嫗回道。

卸下了偽裝,她的自稱也變了。

她看著重兵衛說:“你很聰明,這裏就是舍老山,是村子的禁地,隻有拋棄老人時,村民才敢進來。村民害怕這裏,他們怕山姥的詛咒,怕我們這些被舍棄之人的怨念。不過我沒有多少怨念,你的猜測絕大部分是對的,但最重要的部分卻錯了。”

對於被拋棄,老人沒有心懷怨恨。舍老能流傳至今,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卑微的山民為了生存必須無所不用其極。

“父輩本來就是子女的踏腳石。隻要是為了子女,被舍棄又有什麼關係。你們見過蟲子嗎,為孕育後代,公螳螂會被母螳螂吃掉,有種蜘蛛,小蜘蛛一出生就會吃掉母親。人和蟲子也差不多。”

“那你是為什麼?”重兵衛道。

“因為一諾。”老嫗說道,“還記得那條腰帶嗎?是我送去的。這腰帶屬於我的恩人。”

十幾年前,辰平將自己的父母送到山上,封進了山洞裏。一位叫作日村的商人經過這裏,他和重兵衛他們一樣並不了解這裏的習俗。

辰平唱著歌走遠了,老嫗和她丈夫在山洞中嗚嗚哭泣。日村發覺了不對勁,順著聲音找到了山洞。

老嫗道:“他什麼也不知道,就把石頭挪開了。陽光再度照進山洞時,我和老頭子都嚇壞了,還以為又出了什麼事。他說他隻是個路過的旅人,問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裏。我們把來龍去脈告訴了他,他是個好人。”

日村把老夫婦救了出來,還掏出了一些金子送給了他們,讓他們能渡過難關。

然後,日村離開了。大概是因為他從袋子裏掏過錢,袋子沒有放好,金子落了出來,接著他就被襲擊了。

“他救了我們,我和老頭子休息了一會兒準備下山,結果在山路上看到了渾身是血的恩人。那個時候,他已經快不行了。”

老夫婦看到日村後,立刻去扶,日村的傷勢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嚴重,但他就是撐著一口氣不肯死去。

老頭見恩人實在是太痛苦,就想結束他的痛苦。

日村發出斷斷續續的悲鳴,他昂起了頭。

老嫗攔住了自己的丈夫:“恩人應該是有什麼心願未了,我們聽聽他的遺願。為了報恩,我們一定會盡力完成的。”

老嫗和老頭將耳朵湊到日村的唇邊。

“詛咒……報仇,殺了他,替我、我報仇……”

老夫婦發誓:“我們兩人絕對會替恩人報仇的。”

日村聞言,終於閉眼。

兩人卻陷入了沉默,恩人的仇人到底是誰呢?塵世茫茫,他在哪兒呢?

突然,老頭渾身顫抖起來,摔倒在地:“老婆子,我知道仇人是誰了,他就是我們的兒子。”

沒有村民會無緣無故地走入禁地,外來的旅人也很少經過這裏,那麼山上極有可能隻有他們夫婦、日村、辰平四個人。

多麼諷刺,前一刻,對方救了自己;下一刻,他就被自己的兒子殺了。

很快,他們就確認了自己的兒子就是凶手。辰平拿錢換了糧食回家。老夫婦可以闖進屋子出其不意地殺死自己的兒子,但是之後誰養育孫子孫女成人?他們已經老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死了,不能守護孫兒成長,再說他們也不忍就這樣殺了辰平,他畢竟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才會犯下滔天大罪。

於是他們做了一個折中,在孫兒輩不能獨當一麵前,他們不會對辰平下手。這至少需要十幾年的時光,在這十幾年間,他們要是死了,那就沒人會去找辰平報仇。

老夫婦靠日村贈予的錢度過了饑荒,但沒過幾年,老頭就病逝了。自古以來,女性的壽命總比男性長一點,這意味著女性要擔負更多的東西。

老嫗靠著替人縫補衣物和乞討,活了下去。然後,她打聽到阿孝就要成親了,她認為這就是獨當一麵的證明,是時候替日村報仇了。

老嫗先送去了染血的腰帶,那條腰帶就是日村的,借此宣告有人知道辰平的罪行,要來報仇了,然後又以借宿為名出現在辰平麵前。

老嫗笑了笑:“他以為我沒發現他的小動作。那晚,我也出去了,看到他做了些什麼。”

重兵衛指著老嫗手上的盒子:“這裏麵?”

“這裏麵不是牛尾。”老嫗愛撫著盒子,“裏麵是我的兒子,我再怎麼老眼昏花,自己的兒子總不會認錯。他流了不少血,身體已經虛了,又以為我已經走了,所以沒有防備。我殺他沒花多少力氣。我已經把全部真相告訴你們了,你們不準備把我送回山下洗清嫌疑嗎?”

“我們不傻。”重兵衛道,“進過禁區的人都會被嫌棄,你這樣的老人,在他們看來就是汙穢之物,就是可怕的詛咒,把你帶下山,對我們沒有好處。再說,我們知道了這麼多,回到村裏,說不定就被滅口了。”

“你果然聰明。你們不想把我送下山,”老嫗道,“也和我無仇無冤,沒必要難為我一個老人吧。”

重兵衛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幫我一個忙吧,把那邊那個洞口的石頭挪開。我已經很累了,沒有力氣了。”

重兵衛他們幫了老嫗這個忙,洞內有個小骨灰壇,大概是老嫗的丈夫,裏麵還有一具頭骨破碎的屍體,應該是日村的屍骨。

老嫗彎腰走了進去:“我要睡了,麻煩你們再封起來吧,謝謝。”她靠著岩壁坐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重兵衛和吉岡抬起石頭,封住了山洞。阿音在一旁看著沒有動手,她有些抗拒這類似於謀殺的行為。

老嫗最後的聲音從洞內幽幽傳出:“人間猛於虎,不如早歸去……”

[1] 三十三厘米乘二十六厘米乘二十六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