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傳說,蒼蠅本是個美麗的女人,做月神的愛人。但她太多嘴,月神睡覺的時候她還不停地說話唱歌,月神便將她變成蒼蠅。
壞事,總是不期而至。
跟以往一樣,方浩銘躺在床頭看武俠小說,妻子葉素芬在他身邊早早睡著。他們很黏糊,她枕在他臂彎裏還得握著手。這樣,像航船夜泊在港灣,顯得格外安寧。與以往略為不同的是,她今天跳健美操跳太累,打起呼嚕來。他討厭呼嚕,起身躲到書房,繼續沉醉那遙遠的金弋鐵馬。
書房有點名不符實,除了一家三口各類學習材料和武俠小說,並沒什麼像樣的書。本意是想專門給女兒方妮讀書,可又放了牌桌,打牌時要她回自己房間。如此幾回,她不愛來了,書房成閑房。不過也不太閑,還放張小床,原來給保姆睡。現在,方浩銘常躲到這來看書。不是說書像女人麼?一是最宜夜間,二是最宜床上,三是妙不可言。是啊,看書最理想是在夜裏,要獨自躺在床上,窗外最好還飄著大雪。
現在的窗外與書房不大協調。不遠處是大街,汽車疾駛而過的聲音不時地傳來。更糟的是,對麵一幢樓有OK廳,那令人不敢恭維的聲音直刺耳膜。方浩銘果斷地關緊窗,拉上窗簾,似乎隔斷了今古。
看書得有本錢。現在書價很貴,但這在方浩銘來說算不了什麼。再一種成本是時間,他也有的是。他大學本科畢業,中級職稱早拿到手。至於高級職稱,那似乎跟官銜一樣,懶得去花那份心思。不想當官,用不著特別賣命,用不著串門送禮搞關係,每天晚上早早吃了飯幹什麼?很多人迷電視,他可不喜歡。除了打牌,他還是喜歡看書,一看進去可以整夜地神遊在一個新奇的世界。
方浩銘不喜歡官場的書,也不喜歡言情小說。他認為那太虛假,讓人想入非非,而現實生活根本沒有那種可以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武俠小說當然更假,更遠離現實,但是讓人分得清書是書,現實是現實,是現實生活很好的補充。他從初中時代就開始喜歡,連高考那幾天都少不了翻翻。
稍有點名氣的武俠小說方浩銘幾乎都看過。什麼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等等,像親戚朋友一樣,金庸、古龍則像老夫老妻。可惜人心不古,寫武俠的比寫言情的少,沒看幾年就看差不多了。現在,方浩銘在尋找武俠小說新秀。這天晚上,方浩銘看司馬嘶風的《妖妻磨刀》:王小乙捏泥人的手藝很出名,疼老婆也出名,沒想到老婆卻是個武林高手,每天半夜要偷偷溜出去,挺吸引人的。可惜這是個中篇,沒看過癮就沒了。時間不遲,可也不早,再看一個中篇要看到下半夜,影響明天上班,方浩銘忍了。明天是星期一,要上班。他當會計科長,活兒不髒不累,但是要認真,錯一個小數點就可能錯千元、萬元,而且是美元,沒幾個人錯得起。雖然不想升官,可也不能下崗吧!
還是看看自己的老婆有沒有半夜溜走吧!方浩銘自嘲地笑笑,關燈摸著回臥室。
葉素芬仍然打著酣,方浩銘一開書房的門就聽到。即使沒這呼嚕,他也不擔心她真會跑了。她雖然眉清目秀,膚色不錯,但現在偏胖,談不上漂亮。隻有那雙手美麗極了,但現在露筋也不漂亮。也許正因為如此,她顯得特別安分,很可能暗戀的人迄今都沒有。有時,他心裏還會為她抱不平,因為他在大學時就談過,而且有過實質性的關係。
天氣越來越涼,床上的被子還沒更換。當然,如果夫妻相擁而眠,這被子是不算薄的。現在葉素芬一個人,縮著身子,卷了整床被子。方浩銘扯些被子,費了好大的勁,連同她一塊扯了過來。
方浩銘抱著葉素芬,心裏卻回味《妖妻磨刀》。這小說最後一個句子是,王小乙親了親柳氏,嘻嘻笑道:“我的親親寶貝妖老婆,來來來,我們生個小妖怪吧!”
方浩銘胡思亂想著。忍了一會忍不住,悄然吻睡得正香的葉素芬……
葉素芬不再打呼嚕,並有了反應。方浩銘卻不想真的折騰,翻側身子,誇張地打呼嚕。
“再親一下!”葉素芬輕輕說,但是命令地。
方浩銘不作任何反應。葉素芬將他掰過身。他順勢翻轉過來,但是說:“我不,茹茹會罵!”
方浩銘的夢中情人本來淨是些武林女子,幾乎所有好一點的女俠都要給意淫一番,簡直想叫金庸老嶽父。對那些女人,他還要肉麻地叫什麼蓉蓉、芷芷、嫣嫣之類,故意叫給葉素芬聽,惹她罵了才過癮。當然,他隻敢在她麵前叫。習以為常,她不吃醋,他又會變著些花樣。那一個又一個女俠,讓他“愛”了一年又一年,直到有天不小心發現某電視台著名女主持人林小茹,覺得她很漂亮很可愛,就大言不慚說不要那些子虛烏有的女俠了,要找這個實實再再的大美人做情人。當然,這仍然隻是玩笑,也仍然隻是在她麵前說說。現在這時候,兩人擁著,葉素芬還附和著他說:“沒關係,我們偷偷親一下,你茹茹不會知道。”
“那好吧!”方浩銘撒個嬌,蜻蜓點水一下,然後轉過身,一動不動。
“我是茹茹!”
於是,方浩銘淡淡地再吻一下,嗲嗲地說:“不是。沒有茹茹香,三分一都沒有!”
“你真的想她呀?”葉素芬生氣了,狠狠地旋轉他一下。“告訴你,林小茹得了宮頸炎、尿道炎、乳腺癌,死掉了!”
所謂“旋轉”是捏人——葉素芬打人的拿手好戲。她的手美麗可愛,但旋轉起人來生疼。她不僅要用拇指和食指死挾你一小塊肉,還要旋轉一下,格外疼痛。戀愛之時,紅酥手一捏,疼中有酥,酥中有疼,百味橫生,妙不可言。他痛得忍受不住,也隻是口頭抗議。她抱歉說她以前不乖時,媽媽就是這樣打她的。難怪俚語說:“燒火看鍋肚,相親看嶽母。”有了女兒,她又經常旋轉方妮。方妮在幼兒園時就抗議過:“那麼漂亮的手手,那麼多好看的洞洞,就是會打人!”現在,方浩銘忍著疼痛,抗議葉素芬咒茹茹咒太過分了:“你怎麼這麼惡毒啊!”
“誰叫她搶我老公啊!”
“我如果真有那本事就好嘍!”
“我不要你有那本事!”
方浩銘無奈地笑了,覺得女人不可思議。他直愣愣躺著,努力回憶林小茹的笑顏,居然清晰不起來。
葉素芬追過來“你吵醒了人家,要賠!”
方浩銘終於爆發起來:“來來來,我們生個小妖怪吧!”
“什麼――?”
“沒有,開玩笑。我剛看個小說,他老婆是妖怪。”
“你說我像妖怪?”
“你如果是妖怪,那我們就可以生個小妖怪了!”
這話無意中提醒了葉素芬。她推開方浩銘,到床頭櫃裏取避孕藥膜。她上過環,但老是掉。醫生說是太鬆了,隻好每次臨時采取措施,有時稍激動就會忘記。生什麼小妖怪那是笑話,他和她寧願斷子絕孫,也不可能為再生一個孩子把工作丟掉。要流產也麻煩,要請假,要疼痛,要遭女伴們笑話。這麼想著,性趣大減。她抱怨說:“這星期又要超標了!”
方浩銘和葉素芬定的指標是每周兩次。他們看過報紙雜誌,像他們這種年紀每周兩次是正常的,過度了會損害健康。
“超就超吧!”方浩銘瘋起來,“別到老了,想超都沒法超。”
就在方浩銘和葉素芬正要高潮的時候,床頭櫃上的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別理它!”方浩銘說,該停的沒有停。
家裏電話深更半夜從來沒響過。可今天,電話鈴響了又響,看樣子非要他們馬上接聽不可。當然,如果知道他們此時此刻正忙乎的,也許會等幾分鍾。
莫不是父親……葉素芬突然想到父親,猛然將方浩銘推下,抓起電話就喊:“喂,喂喂喂――”
“爸爸……看樣子……快不行了!”大哥在電話裏嗚咽著說。
葉素芬父親葉首沛已經七十多歲,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前幾年就開始生病,去年以來多次住院,可她似乎沒有想過他會死這種事。在她的潛意識裏,父親跟死是無緣的。她怔怔然說:“不會吧!”
“他不會說了。”大哥說。
父親不會說不奇怪。在別人來說,不會說話意味著離大限很近。死是殘酷的,死神不能讓瀕死的秘密泄露出去,因此在死之前首先要剝奪人的話語權。而他——她的父親,綽號“好好先生”,近乎於啞巴,幾十年來隻會說一個字:“好”。
原來,葉首沛當教師,而且優秀,很快給提拔到地區教育局。遇上反右運動,給打成右派,服毒自殺被救,留下言語障礙,從此隻說一個“好”字。人們批判他,要他深挖反動思想的根源,他說“好”,可是等了半天沒下文。人們催促,他再說一個“好”,然後又半天沒下文。沒日沒夜地折騰了幾天,仍然不能讓他多說一個字。要他寫,也隻寫一個“好”字。
有人說,那是因為當時政治壓抑,百姓噤若寒蟬。可是改革開放了,他漸漸恢複寫,會幫著左鄰右舍抄寫紅白喜事對聯,他依然隻說一個“好”字。
那年,葉素芬母親被毒蛇咬死。按風俗,娘家人追來一大堆,像刑警一樣查找蛛絲馬跡,要看看是不是被害,或者生前有沒有受虐待。應該說,母親改嫁父親並不虧。母親原來是國民黨一個小軍官的二房,沒來得及一起逃去台灣,守活寡守十幾年守不下去了才改嫁,大父親十來歲。當時,父親當右派被譴送回鄉,還是“白米男兒”(俚語:處男),又是在到處餓死人的困難之時。如果沒有父親,她很可能要被餓死。也因父親落實政策,母親才有安排工作,拿一份工資。日常生活中,他們也是恩愛的。有一回,他們一起上街並牽了一下手,被全鎮傳為笑話。被蛇咬死,那有人證物證。對此,父親也是悲痛的,可他嘴巴還是左一個“好”右一個“好”。妻子死了你還敢叫好?父親說這“好”並非學莊子妻死盆鼓而歌,娘家一個叔公不能接受,火冒三丈,當場給他一巴掌。
雖然隻是一個“好”字,但父親善於運用。利用語調高低,語音長短,肯定否定,陳述、疑問或反問,一個“好”字便衍生出很多意思。何況還有表情,喜怒哀樂一摻和,語義就更生動更豐富了。再說,他接觸的都是些熟人,人家也配合著,使這個“好”字的內涵更為拓展。語言學家很可能沒有研究過:一個“好”字究竟能有多大的表現力?他們如果知道葉首沛幾十年如一日的實踐,一定會驚奇不已。
葉素芬今年十幾天公休假差不多都用在看望父親上。她所在這個城市叫川州,父親在川州屬下丹岩縣一個鎮,相距兩百來公裏,雖然不近,但也不算遠,不能享受探親假,隻能請公休假和事假。去一趟不容易,頭尾要套著兩個雙休日。母親去世得早,她把對母親的愛一並給父親。本來她要接他到市裏來住來治病,可他怎麼也不肯。自從那年被遣送回去之後,他再沒有回過這個城市。最近一次去看望他是國慶長假,她讓方浩銘帶方妮出去旅遊,自己專心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病情大為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