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蒼蠅在口中盤旋(2 / 3)

“你一定要好好休養,不要掛念什麼。除了吃藥,早晚還要喝點參湯,不要忘了,”臨別時,葉素芬再三交代,“接下來,到年底,我工作會更忙,可能沒法經常來了。等過年,我把耗子和妮仔帶來,我們好好團圓,好不好?”

“好――!”葉首沛一臉訕笑,看不出病態。

“再見?”

“好……”

聽得出也看得出,父親說這“好”字時充滿信心。他一定在盼著春節的到來。才差幾個月,哪想惡化這麼快?

父親本來就隻說一個字,現在一個字不會說,差別不大,不一定意味著質變。

怕大哥沒說清楚,大姐又接過電話,泣不成聲。

葉素芬不能不信了,鼻子一酸,聲淚俱下:“爸——!”

葉素芬和方浩銘商定,她先趕回去。如果父親真會過世,他再去送葬。方妮就算了。她對農村人沒有感情。說來也難怪,大舅窩囊得褲襠經常不扣,小舅穿著清楚些可是滿身煙味。她還小,不願意應酬,不要弄得大人難堪。再說,她是外孫女又不是孫子。按規矩,屆時女兒、媳婦、孫女之類先哭靈堂,然後到村口等著,等兒子、孫子們送出來,途中讓女人們作最後告別,隻有兒子、孫子們才有資格送到墓地。父親對外孫女如同孫子,甚至指望她比孫子們更有出息,抱起她來會接連一遍遍說“好”。小的時候,方妮嘴也甜,一遍遍叫外公。父親樂得大叫“好——”,像唱京戲一樣韻味悠長。生前敬重過就行。那畢竟不是好事,不是好看的,別讓方妮嚇了。

第二天一早,葉素芬早早到辦公室,在電梯門口碰上郭三妹。

郭三妹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在行長辦公室門口負責迎賓,每天要早點到。她跟葉素芬的主任郭章楠是老鄉,她們算最要好。今天見葉素芬哭喪著臉,連忙拔下耳朵上的MP3,關切地問:“誰惹你啦?”

“我父親……”又是聲淚俱下。

郭三妹不忍心丟下葉素芬,幫她打開水,並倒了一杯給她,默默地坐在她身邊,不免也悲兮兮的。

上班前兩三分鍾,郭章楠到了。葉素芬一見他又哭起來。

郭三妹替她說:“她爸爸去世了。”

郭章楠點點頭,頓了頓說:“那你回去吧!這種事,誰家也免不了。”

葉素芬這才揚起頭來,擦了一把淚,撂了撂頭發,從文件夾裏取出昨天下午打印好今天要報送市文明委的材料,然後從包裏取出在家寫好的兩張請假條,一並遞給郭章楠。她咬著嘴唇,以免失聲哭出來。

葉素芬的公休假早用完,現在隻能請喪假和事假。喪假隻有三天,再請兩天事假,後麵還有兩天雙休日,總共七天,應該夠了。現在不是古代,要守孝多少天,甚至守墓多少年。

“今天就算了,明天開始吧!”郭章楠從葉素芬辦公桌上抓起筆,改了事假的日期,利索地簽上自己的大名,“等會兒我幫你送到人事部去。”

郭章楠隻有批一天事假的權力,主動批給葉素芬,仁至義盡。

“爸——!”葉素芬呼天嗆地地撲進門,撲到床邊,但沒有撲到父親的身上。萬萬沒想到,沒多久不見,父親就變成這樣:直挺挺躺在床上,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一頭白發暗然無色,兩眼深深地陷落,直愣愣瞪著天花板,嘴巴大張著但是一動不動,連一隻蒼蠅在他口中飛來飛去也不管,隻是一下一下地抽搐,惟有這證明他與屍體尚有著質的區別。猛然間,她瞥見這一切,判斷出這區別,一陣恐懼由衷襲來。要不然,她一定會撲進父親懷裏。不過,這恐懼還不足以把她擋得更開。她雙掌拍打著床沿,疾聲嘶喊:“爸——!”

父親沒有任何反應。

蒼蠅是非常敏感的,稍有動靜便飛逃。但現在,它不怕,一點兒也不怕。它相信他的嘴唇不再會動,牙齒不再會動,舌頭不再會動,別人也不再會替他驅趕,安全得很。像鏖戰剛結束,盡管坦克、大炮的炮筒還冒著縷縷青煙,傷殘的官兵還在地上呻吟,但不再會有還擊,直升機便在敵人的陣地上溜躂,耀武揚威地盤旋了一圈又一圈。

爸——,你不能就這樣走啊!你不能——!不能——!我要告訴你!全告訴你……

葉素芬心靈深處有一個秘密。當年,她的政治身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麼判斷可不可以教育好,就看她有沒有與身為階級敵人的父親劃清界限。學校開展革命大批判,老師要求她揭露批判自己的父親。雖然每一次她都說不知道父親有什麼反動言行,但她還是暗暗注意——簡直是臥底。那時,她和媽媽睡一頭,可她會警惕著另一頭的父親。有天夜裏,發現他半夜呻吟“哎――喲――嘞――”。哎、喲、嘞,這不是三個字嗎?怎麼多說了兩個字,而且是新詞?她悄悄跟媽說。媽說,那是他被打傷了,叫痛,不算說話。可她還是覺得可疑,覺得他隱藏著什麼可怕的秘密。她好幾次想報告老師,隻是怕他又被批鬥被吊打才忍了,自己躲一邊去哭,邊哭邊詛咒父親早點死了算。這惡念像個幽靈,到現在還時常浮現。她想擺脫它,讓它曝光,向父親坦白,下決心要在他最後關頭懺悔。她心裏頭想,總有一天他會說話。可現在,他不等了,生氣了,死都不說了,要不告而別了。她好悔啊!好恨啊!好傷心啊!

房間裏擠滿了人。這時,有一位老女人走近父親,伏到他耳邊說:“沛仂哥,你瞅一下哩,你芬仔歸來了!”

為了證明葉素芬確實回到父親身邊,她更大聲地呼喊:“爸——!”

父親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苦命的父親就這樣撒手人間?葉素芬絕望了,不再呼喚,一個勁嚎啕大哭。自從母親去世以來,她幾乎沒有哭,不想現在像水庫決堤一樣有流不完的淚。

人們讓葉素芬撕心裂肺地哭。

“現在是快了!”剛才那熱心的老女人發表意見,“人是奇怪唄,親人沒有到齊,就是不肯斷氣。兒子、女兒沒到,再遠他都會等。唉——,受難噢——!”

父親沒有意識葉素芬的到來,可也沒斷氣,照舊挺著,好像滿房間的人都不存在一樣。

房間裏的人越來越多,以致將小孩趕出去,騰出空間站大人。有的人是來告別的,叫了幾聲叫不應,便勸說:“你現在走哩,沒什麼好掛念的。小兒遠,趕不回,他在那邊好好的,沒什麼好掛念。你現在隻要思量自己。這個世界受苦了,下世界是會有好日子哩!”說著,將一點錢硬塞進他手裏,說是讓他“路上”好用。

父親手裏塞滿了錢,好些掉在手邊。然而,他還不肯斷氣。

葉素芬再給遠在俄羅斯打工的小哥打電話,說父親咽不下氣,催他快回來。可他說,老板不肯發工資,也不肯借錢,再說買飛機票要幾天,趕回家再怎麼也得十天半個月。她斷不定真假,將信將疑。

那麼,父親能好轉嗎?葉素芬這樣想,並跑到鎮衛生院,請求醫生再救一救。醫生坦率說不可能有救了,頂多再拖一天兩天,但那樣於親屬於他本人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這樣,水也不喂了,純粹讓他消耗自己最後一點能源。老人們看了,直歎“受難”,前世造孽。葉素芬看了,則感到自己簡直是參與謀殺。

父親突然微笑!他的兩眼仍然直愣愣瞪著天花板,嘴巴卻顯然是在說,嘴角顯然綻著笑容,而且還用兩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劃。

葉素芬連忙又呼喚起來:“爸——!”

旁人也叫喚起來,輩份大的直呼其名,輩份小的加以尊稱。但不論誰叫誰喚,多麼大聲,多麼真切,他全然不覺。

父親所謂的“說”,是因為他上顎和下顎有些顫動,而唇與舌依然無動,那討厭的蒼蠅依然在他口中盤旋。

“他是在‘路’上,碰到了陰間的呢,問路。”有人看懂了父親的話,解釋出來。

有的人說,這是“回光返照”,有什麼事要作最後交代了,快去把家裏人叫齊來。可是,父親根本沒回人間,義無反顧地趕他自己的“路”。

久病無孝子。像父親這樣該走而不走,親友們開始失去耐心,守夜隻好輪流。

跟大姐比起來,葉素芬簡直懷疑自己對父親的愛是不是作秀。其實,這大姐跟葉家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是個孤兒,自小給賣到母親前夫家當婢女。她沒有親人,把葉家夫婦當親生父母。她嫁到一個二十多裏外的偏遠山村,迄今窮得很。盡管母親早過世了,她對葉首沛仍然敬如生身之父。父親病了,她常出來看望和護理。她不可能送上什麼名貴藥石,卻有一顆孝女的心。在衛生院住院的那些日子,她陪著父親住,喂飯喂藥,端屎端尿。葉素芬來了,跟她一起陪,發現她還要給父親把尿。葉素芬看呆了,連忙扭過頭去。

“自己的父親唄,沒什麼好羞的。”大姐說。

葉素芬幾乎是第一次正視這個看上去更像自己母親的大姐,感動得說不出話來。葉素芬掏了一張錢給她,說是給外甥買點煙酒。她不肯接,推讓了好一會才收進口袋。第二天一早,大姐慌忙把錢送還:“妹仔,昨晚暗暗的沒看清,今朝才看清楚。這麼大的錢怎麼敢收呢,不敢喲,你自己要用哩!”

葉素芬差點發笑。現在一百元算什麼大錢啊!昨天,付完醫藥費,又預留了日後的醫藥費和營養費,總共隻剩一百多元。要不然,肯定會給兩張三張。

現在,見父親一時還斷不了氣的樣子,大姐說要回家一下。家裏要收晚稻了,還要挖地瓜之類,因此姐夫沒空出來。家裏衣服好幾天沒洗了,回去一晚,洗一下衣服也好。

“哎呀大姐,家裏那些事你雇個人吧!”葉素芬連忙拖住她的胳膊,“像我們家裏搞衛生,都是雇人。”

“我們農村唄,怎麼跟你們城裏比!”

這倒是真的。葉素芬連忙掏錢,硬把她留下。

這天晚上,大哥都說幾天沒睡好,想好好睡一覺。葉素芬氣得想罵,一想自己也太困了,沒敢吭聲。隻有大姐說:“又沒有上山又沒有下田,累什麼?我來守,你們都去睡,有事我叫你們。”

然而,等到大姐叫時,天已經亮了,父親已經冰冷如鐵。她說,她隻是打了個盹。

父親雖然最終吃“皇糧”,至死領著退休金,但他恢複工作之後這二十來年都跟鄉親們在一起。他在那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他學了書法和風俗禮儀,還頭一回當了官——村老年協會的副理事長,整天忙得團團轉。現在,父親得到最高待遇,近百個會員,加上親朋好友,送葬隊伍排了鎮上半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