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蒼蠅在口中盤旋(3 / 3)

葉素芬所在的中國教育銀行川州市分行工會送了花圈。原行長鄭興哲——“白眉大俠”,是鄰鄉人,父親的老同事,前些年退休了,昨天一早到江濱公園跳舞的時候在路上碰到方浩銘前來奔喪,馬上說也要來送送。更顯赫的是李玉良――原本縣縣長、不久前升鄰縣清溪縣委書記,居然也開著小車來,以個人的名義送了花圈,對著父親的骨灰盒三鞠躬。

大哥捧著父親的遺像,葉素芬端著父親的骨灰盒,領著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穿街而過,逶迤地向山邊緩緩移去。這葬禮算是本鎮最隆重的了。

葬禮結束,鄭興哲當天下午趕回市裏,說車子不能多留,問葉素芬夫婦要不要一起走。

原來請的假用完,打電話補請三天事假也用完了,女兒一人在家,葉素芬歸心似箭,可她又覺得“走”字說不出口。一則父親屍骨未寒,二則葬禮的賬還沒結。她叫方浩銘先回去,最後幫她補請一天事假。

家裏開始安靜,幾個主要人物坐下來。這種時候,如果分遺產分債不公平,兄弟可能大鬧一場。因此,要有德高望眾的人物做裁判。今天,這人物是堂叔。

結賬之前,堂叔征求葉素芬的意見:“按規矩唄,女兒沒什麼財得也沒什麼債分,可你兩個哥哥都比較困難……”

“我曉得哩!”葉素芬爽快地說,“父母麼,隻有這一回。他們生了我養了我就夠,我不想再得他什麼。這幾天開支的,算我一份吧,該出多少我一分不少。”

“現在唄,兒子女兒都一樣,”小嫂笑道,“爺爺保佑孫子孫女,也會保佑外孫女!”

說實話,一想到兩位兄長,葉素芬就煩。父親是那樣個怪人,兄長又那樣不爭氣。政治劫難過去,家庭煩惱接踵而來。先是大哥,怨父親沒讓他多讀書,不然也到城裏工作了。人們解釋說,不是為父的不讓兒子讀,是當時搞“貧下中農管理學校”,不讓地富反壞右的子女讀,沒辦法。大哥又怨,那麼母親死了補員,該讓兒子補而不應該讓女兒補啊!父親理不直氣不壯了。為此,幾乎所有家產都給他,退休工資還按月給他一半。要是沒有父親的資助,大哥根本蓋不起新房。可是女人家心眼小,大嫂三天兩天還要冷嘲熱諷:“女兒好哩,咋不跟女兒住大城市!咋不叫外孫女姓葉?”父親有氣沒地方出,十個指頭塞一嘴。他要了一間房,自己一個人起爐灶,每天吃完飯就跑老年協會。

小哥招工在縣合成氨廠,找個本廠的妻子,生個兒子,日子本來不錯,但這些年小型化肥廠每況愈下,小哥小嫂雙雙下崗,困難補助金沒領多久就沒分文了。小嫂整天泡彩票站和麻將館,雖然財運欠佳中不了大獎,但麻技不錯,經常能贏點小錢帶點小菜回家。小哥在街上踩三輪車,沒什麼生意,經常去賭,而且大賭,欠下一屁股債。他找父親要錢還賭債,父親不給,父子關係自然好不成。他一氣去出國。

如今,這一切終於全都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葉素芬總是花錢買安寧。今天,她準備好花最後一筆錢,要買到永久的安寧!

三兄妹早就各自為家,沒什麼遺產好分。父親還有一千多元存款,單位有發喪葬費,堂叔提議不要分了,抵消葬禮開支。還有,父親斷氣前手裏接了一些紅包,總共二百五十一元,也作開支充賬。

大嫂連忙插話:“那是不敢喲!這些是禮錢,要歸我們!”

“男人的事,女人家吵什麼!”堂叔立刻訓道。

“是唄!禮尚往來,不要還啊!小弟到縣城去了,小妹到大城市去了,家裏這些人情世故他們還會理啊?還不都要我們出?”說著,大嫂從桌上抓起那把錢就走。

似乎說得有理,堂叔拿眼看葉素芬。

葉素芬強笑一下,沒有吭聲。二百五十多元,分攤隻有八十多元,那算什麼錢!不過,她對大嫂的惡感陡然升到了極點。她覺得她如果對這個家庭有欠債的話,那麼現在連利息也還清了!老家的煩惱,連同父親一起埋葬了。從今以後,她可以好好享受自己的小家了!

算完賬,葉素芬馬上要走。她跟大姐告別,大姐卻要留她再住兩天,說做女兒的不守七七四十九天,一個“七”是省不得。葉素芬說她不一樣,拿工資的,沒有自由,自古忠孝難全。

“你不想再見見爸麼?”大姐問。

葉素芬懵了:“再見見爸?”

“是啊!請仙姑來,叫爸出來對個嘴。”

“這……”葉素芬不大相信這類事。

“我們村的,很靈呢!我已經捎信去請了。”

“那你請她今天來吧!”

“不行!爸今天還在奈何橋,還沒到閻王那,要等七天。”

“真的叫得來?”

“到時候看唄,你以為會騙你呀!”

葉素芬動心了。父親至死是個謎,現在也許能知道個究竟。

父親去逝的第七天,就是明天。今天回去也隻能明天上班,後天又是星期六,相差一天。反正已經叫方浩銘回去補假了,再多補一天吧,讓它多扣點工資,反正這是最後一次。她馬上掏出手機給郭主任掛電話,卻發現沒電。來得匆忙,忘了帶充電器。她隻好去找大嫂。

大哥家的電話本來放在廳上,可是怕這幾天人多亂用,鎖到臥室去了,每次用得找大嫂開門。當然,找到她她也不好拒絕,隻是讓人感到不愉快。偏偏,郭主任不在辦公室,手機無法接通。掛幾次都如此,大嫂不煩葉素芬自己煩。晚上硬著頭皮掛他家,他妻子說他在外麵吃飯還沒有回來,隻好再叫方浩銘代為補假。

“這種事,最好還是你親自講。”方浩銘說,“老是我講,好像對人不大尊重。”

葉素芬歎道:“有什麼辦法呢?他不好找,我手機沒電,大哥的電話又像鎖什麼樣的……”

第二天一早,果然來一個仙姑。這是個四十開外的婦女,眉清目秀,但是看不出什麼仙氣。進門寒喧,她有說有笑,拉些家常,也聽不出什麼特別。葉素芬看了一會,聽了一會,忽然覺得見過這婦女。稍稍想了想,想起來了,她跟大姐上下屋,為人非常熱情。小時候,到大姐家拜年,她也會煮一碗粉幹蛋來,硬要貴客們吃……對了,還有雞退,她硬要葉素芬吃,用手將那雞腿撕了再放進葉素芬碗裏。她指甲黑黑的,葉素芬更不敢吃……

喝了碗茶,大嫂請仙姑進房間,四五個人跟進。點上香,仙姑坐當中。她持香拜了拜,咪咪麼麼說起什麼來,誰也聽不懂。忽然,仙姑變了一種聲音,陰森森說:“我是三路仙,你喚我來做甚麼?”

大嫂說:“麻煩你大仙,幫我叫個人出來一下。”

“報上姓名。”

“葉首沛。”

仙姑不停地抖動著身子,不時說一兩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看樣子,好像是找人去了,在向人打聽什麼。過了一會兒,她用異樣的聲音說:“沒這人。”

大姐說:“有哩,麻煩你多問幾個地方。”

仙姑又去找了。不久,用異聲笑了:“唉――,你叫我怎麼找哩,剛剛來的唄,剛鋪好床啦!”

大嫂央求說:“是喲是喲,剛去的剛去的,麻煩你喊一下!”

葉素芬有點毛孔悚然,急於聽到下一個聲音,又有點怕。

“葉首沛!你家裏人來看你了!”仙姑用異聲喊道。

才過幾秒鍾,又一種異聲從仙姑嘴裏出來,居然非常像父親的聲音:“好――!”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喉嚨口。

略停一會兒,“父親”看到這房間的人了,笑道:“噯呀嘞——,你們都在這裏呀!”

大家嚇了一跳。

“你不是不會說話麼?”大嫂問。

“是人唄,怎麼不要說話?”

“那你生前怎麼不說話?”

“還沒想好唄,怎麼說?”

“你想什麼?想了幾十年還沒想清楚?”

“你說想得清楚麼,那麼冤的事。”

“什麼冤?”

“我怎麼想得清楚哩?我現在是不想了!”

“現在不要想什麼了!前世界吃了苦,下世界要享福。初一、十五,我們會給你點香燈;清明、七月半,我們會給你燒紙錢。你在祖宗神龕上,要多保佑孫子孫女。”

“好哩好哩!”

“你那‘床’好眠麼?”

“好喲好喲!風景也好,就是鬆樹枝子擋了一些,不然更好看。”

再一兩句,“父親”說要集合點名了,要走了,留也留不住。

仙姑恢複了常態,問:“說得來麼?”

“說得些來喲!”大嫂說,“聲音完全沒有變。”

這時,一直沒開口的小嫂說:“奇怪哩,他會說話了,說起來一串一串。”

“到了陰間唄,總有點變。”大姐說。

葉素芬一句話也沒說。她覺得不可思議。下午,本來準備回去,現在臨時叫大哥帶她到父親墳上去看一看。

這天陰沉沉的,下著毛毛細雨。大哥望了望天,皺了皺眉說:“算了吧,男人去了就行。三朝掃了,清明又早。”

葉素芬堅持說:“清明我可能沒空回來,你還是帶我去再磕個頭吧!”

父親的墓在離鎮子不遠的虎頭山。

這一帶是丹霞地貌,奇峰孤兀,天為山欺,水求石放。這山有人說像鍋底,因名“釜頭山”;也有人說像斧頭,叫“斧頭山”;還有人說像虎頭,也因為這更通俗,所以偶然要書寫更多人寫作“虎頭山”。過去這裏山高林密,真有老虎,直到三十來年前還有發生老虎進村吃人的事。剛改革開放那陣子,號召“農村要致富,上山找門路”,虎頭山沒幾年就光了,隻剩稀稀拉拉一些不成材的樹。不過,風水先生說這山靈異蓄而不瀉。

葉素芬站在父親的墳前,一覽眾山小。盡管陰雲低垂,流嵐飄浮,浩瀚的蛟湖盡收眼底。前方十幾米,果然有一顆鬆樹,長在下方坡上。站在父親墳上看,那樹梢在腳下,可如果躺著看,那樹梢就……她果斷地說:“大哥,快把那棵樹砍了!”

“不敢哦,要罰款!”大哥叼著煙,說話時煙都沒取下。

“大不了罰個三五百吧,讓他罰!”

“讓他罰啊……讓他罰也沒辦法。那棵樹有點大呢!你這裏看著尾巴小,你下去看看哩!”大哥扔下煙蒂,又用腳踩滅,“沒帶斧頭,就這麼一把茅草刀……”

“人家鐵杵要磨成針,滴水穿石,有了刀還怕砍不了一棵樹?”葉素芬自語著,從大哥手上奪過刀,直徑朝坡下走去。她不能容忍它遮擋父親的風景,不能容忍它影響她和丈夫、女兒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