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包車繼續前行。葉素芬忍不住回望那啕哭著滿街撿桔子的婦女,同情得很。她覺得這又是很好的反麵教材,想開口對方妮說,又想今天的指標已經用完,決定明天補說。現在,她轉而想那婦女很可能是下崗的,哪天自己要是下崗了,說不定也像那樣。不想,方妮也回頭遠望那瘋子樣哭著撿桔子的婦女,模仿葉素芬的口吻說:“那女的也是沒有讀好書。要是讀好了書……”
“好了好了,知道就好!知道就要好好讀!”葉素芬有點難堪,但不生氣,“她們有的不是不肯讀,不會讀,而是因為家裏窮,沒錢讀書,--國家還要求我們給貧困大學生發放貸款……”
到汽車站,方浩銘一家三口下車。郭三妹還沒到,他一起買了她的車票,在門口等待。
開車前兩三分鍾,郭三妹跑來,喘著粗氣道歉:“實在不好意思!鬧鍾響了,就是不會醒。迷迷糊糊的,好像聽到又好像沒聽到。我隨便洗一把臉就跑,下樓才想起忘了帶MP3。怕你們等,沒回去拿。”
方妮說:“我爸爸媽媽也愛睡懶覺。”
“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葉素芬訓道,“快叫姐姐好!”
郭三妹甜甜地笑笑:“叫阿姨!”
“叫姐姐!”方浩銘也要求說。
“姐姐好!”
“哎--,小妹妹真漂亮!”郭三妹牽了方妮的手,一起上車。
郭三妹和方妮歡快地走在前頭。郭三妹今天穿一身牛仔服,更顯得窈窕玲瓏,婀娜多姿,方浩銘看了不免想入非非。葉素芬在身邊,他的目光不敢在那多停留。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移到女兒身上。這下更糟:女兒跟郭三妹一般高了,而且背上看去也差不多像她那樣一個成年女子。他突然想:我怎麼有這麼大的女兒了?那麼,我該算“老”了?我應該有點“老”樣,不該再看妙齡女郎了?可是,他覺得比以前更欣賞女人了!以前,被熾人的性欲驅使著,饑不擇食,沒多少心思欣賞女性美。窮人家出不了好廚師,性饑渴時出不了如詩如畫的愛情。隻有如今,口不渴了才能好好品茶,不急於上床了才能好好欣賞女人。當然,現在漂亮女人也多。隨著物質生活的改善,女人肌膚、身材普遍好起來,加上思想解放,打扮趨於開放,越來越搶眼。相比之下,妻子則似開後之花日趨枯萎。他近來常常發現自己越來越“花心”……
女人開放了,男人沒救了!這世界,要是沒有法律,沒有道德,那將多可怕啊!方浩銘由衷地感慨,並像以前被性欲折磨得難以自恃之時一樣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讓女人毀了!
大自然造化很奇怪。才一縣之隔,隔河相望,丹岩為丹霞地貌即假喀斯特地貌,清溪卻是喀斯特地貌,景觀迥異。清溪這一帶有幾個石灰岩溶洞,有的還小有名氣。相比來看,滴水岩太小家子氣了。在古代,大小地方喜歡列八景十景什麼的,滴水岩為本縣之首。但如今交通便利,隨便一走也到鄰縣,滴水岩越發像一個棄婦。
滴水岩在通往清溪的公路附近,離縣城尚有十幾裏,方浩銘一行下車步行。
大路兩邊,種滿了紅豆杉。方浩銘早聽說,紅豆杉本來屬國家一級保護珍稀樹種,但清溪有個林業專家,解決了紅豆杉種子發芽率低的關鍵問題,在育苗、種植技術等方麵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而美國發明一種天然抗癌新藥,對治療晚期卵巢癌、乳癌、非小細胞肺癌和卡波絡氏肉瘤等惡性肺瘤疾病有良好的療效,是近20年來藥物研究領域的重大發現,被世界衛生組織認定為“未來十年最有希望的抗癌藥”。這種藥叫紫杉醇,主要來源於紅豆杉。於是,清溪縣大規模發展,成為全國最大的人工紅豆杉種植區。人們渴望它能快快長大,成為甩掉貧困縣帽子主力。那麼,銀行能沾它點什麼光?方浩銘想,但一時想不透。
葉素芬和方妮則注意到紅豆杉漂亮。在這越來越多草木轉黃轉枯的時節,它像柏樹依然翠綠,而且像春夏時節的稻田一樣綠了一片又一片。認真一看,茂密的綠葉間,點綴著許多紅紅的豆豆。這種紅豆像燈籠,但是很小,顯得非常精致,玲瓏可愛。方妮忍不住上前摘,葉素芬則問:“有首詩說,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是不是就是這種紅豆?”
“不知道。”方浩銘如實說。他自小生在山裏,見過無數花草樹木,但很多都跟書本上讀的對不上號。
在郭家坪村口,有一條小路通往滴水岩,路麵用鵝卵石砌過,現在看來像徐老半娘臉上殘留的風韻。這條路已經好久沒人走了,要不然路心的小草不會蔥鬱。高一些的草爭著往路心長,草中有些星點兒但很燦爛的野花,挺漂亮的。
石拱橋不知何時塌了一角,沒人修補。附近山上樹木不成林,惟有岩洞前留了一片茂密的碧綠--那是苗苗條條的柏樹和鳳尾竹。其間有幾棵碩大的楓樹,赤條條的,像北方的冬一樣顯得荒涼。林間若隱若現著一個亭子,又使這變活起來,很像武俠小說裏頭的插圖。現在中國熱鬧的景點多得是,但像這樣充滿古意的景致,難得一見。
岩洞裏頭就不敢恭維了,無非是些岩泉從石中雨樣滴下。但郭三妹介紹說,有人做了試驗,往洞裏的泉水中撒下穀殼,兩天後會在幾裏地外的小溪飄出來。方妮聽了很感興趣,要折紙船飄下去,但幾個人身上隻有餐巾紙,一下水就糊。她不死心,忽發奇想,竟然想到用紙幣折。方浩銘隨即罵道:“你瘋了!”
“算了!算是買門票吧!”葉素芬也寵方妮,說著馬上掏出幾張簇新的一元鈔,“讓那些農民撿了,算是扶貧吧!”
方妮把她在幼兒園時候學的折紙技術全都回憶起來,不僅折船,還要折小鳥、飛機,各種各樣。葉素芬錢包裏幾張較新的小鈔很快折光了,方妮掏方浩銘的口袋,甚至要折一張十元鈔。他又想生氣,轉念一想有些開心是用錢買不來的,而她的笑好像不知什麼時候弄丟了,難得開心一次,花它一兩百元算不了什麼。他還想起“紅葉題詩”的典故:有個宮女寂寞難耐,在一片紅葉上寫情詩,通過小水渠漂出深宮。這類浪漫的事,隻有女人做得出。現在,女兒還小,但她已經是女人了!這麼想著,他不再反對,反而為自己剛才的態度慚愧,踱步出洞。
方浩銘駐足洞外殘橋,欣賞洞口的古木和古亭,讚歎不已:“漂亮!真是漂亮!這麼漂亮的地方,拍個武打片,那該多漂亮啊!”
中午要趕到池子林家吃飯,可是方妮在滴水岩玩太久,本來還想到郭三妹家和那後頭一個廟去看看,顯然來不及了。
方浩銘大學同學在本省總共才八個,在清溪倒有一個,這就是池子林。池子林挺活潑的,班裏有活動還會表演詩朗誦。畢業後,分配在省行國際業務部。可他太單純了,對一些賬目老是疑神疑鬼,並說領導亂開支什麼的,向有關部門舉報,又一級一級告到總行。上麵一次一次要求查,一次也沒查出什麼問題,倒是把他自己的名聲搞臭了。氣起來,索性辭職回家。但他名聲臭到了縣裏,不論國企還是私人企業,都沒人敢再用他,他隻好和妻子兩人開一間地方風味小吃店。方浩銘到清溪出差,有空時到他小店裏坐坐,喝喝酒吹吹牛。
“賣蝦米的,我現在收入比你差不到哪去,你信麼?”幾瓶啤酒下肚,話也多了。池子林說這話時,兩眼直盯著方浩銘,顯得很自豪。
現在機關青年很多人白天先報到上班後溜上街吃早飯,晚上聚幾個朋友說是喝茶實際上也是喝酒。池子林主要針對這類顧客,特色是當地傳統風味小吃“碧玉卷”,還有一些鹵味和湯菜,薄利多銷,挺受歡迎。但要說多賺,像銀行職員一樣月收入幾千,方浩銘不信。以往想起這位老兄,他心裏總很同情。現在才發現,池子林根本不需要同情。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窮人自有窮人笑的理由。要是簡單用一兩個價值標準衡量,豈不是大多數人都得自殺?他笑了笑,附和說:“會發財就好啊!”
“我隻是負擔重。老婆身體不好,又養三個孩子,現在都上學了,學費一年比一年貴。”
“那是那是。”這麼一說,方浩銘信了,“說實話,要是我養三個孩子,真不知道怎麼辦。”
“他媽的,什麼‘義務教育’,別丟人現眼!國家要你交教育附加稅,學校要你交七七八八的讚助,到了老師那裏課堂不好好教要等放學了補什麼課,恨不得把一個省略號分六節課,又要你一大把一大把地交。”
池子林喝得痛快,罵得痛快,一點也不後悔當年的所作所為。
池子林的小店就開在自己家。這房屋是高大的青磚大瓦房,有一兩百年的曆史。門前小街的曆史也許更久,不過近年鋪上了水泥。半個多世紀前,工農紅軍進駐清溪,一個師部就設在池家大院。大院臨巷的高牆上,留有紅軍的標語,前不久又臨寫過,醒目得很。這條巷本來叫“池半巷”--意思是說以前池姓人家占了半條巷,後來改名為“紅軍巷”,作為縣級保護文物,每年開展一些政治活動,對那條標語頂禮膜拜。多虧了這光環,其他地方舊城改造改差不多了,這裏還沒人敢動一指頭。然而,隔幾個月沒來,這裏還是變了:前後左右都拆完,隻剩用石灰水寫著大大“拆”字的池家大院孤兀在那。
葉素芬狐疑地問:“應該沒人住了吧?”
“應該不會吧!”方浩銘底氣不足。
“你昨天晚上不是掛過電話嗎?”
“是啊!我掛手機……他又在OK廳,吵吵的,沒說搬家,應該還在吧!呶――,那房子,那小吃店……沒錯!”
方浩銘牽著葉素芬,葉素芬牽著方妮,三個人小心翼翼穿越亂七八糟的殘垣斷壁。池子林遠遠望見他們,跑出來迎接。
池子林早見過葉素芬,但在家裏請她吃飯這還是第一次。為顯示特別友情,他今天煮了一碗特別的菜:蝦米炒蕨菜。這可不容易。蕨菜春天才有,本來一過季節就沒有,現在有些人會春天采好,冰凍起來,四季分著吃,有貴客才拿出來。她知道這還有個“典故”,大笑起來:“孩子啊,你猜這碗菜值多少錢?”
方妮伸出一個巴掌,手心手背翻了翻:“十元。”
葉素芬搖頭。
“五元!”
“錯,--往上猜!”
“十五元?”
“錯!翻倍--十倍--百倍地翻!”
“哇--,比麥當勞還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