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蕨菜與蝦米(1 / 3)

中國素有“蝦荒蟹亂”之說,意指蝦和蟹多了會引起兵荒馬亂、天災人禍。

如果說父親之死攪亂了葉素芬,那麼競聘之事則攪亂了方浩銘。現在,這一家子像沸騰的鍋。

有九人報名參加清溪縣支行行長競聘,大都是本支行的突出人物,也有其他支行和市分行機關的業務骨幹。有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方浩銘將自己跟他們一個個比較過去,居然覺得沒什麼優勢。最大的優勢,清溪算是新興的僑區,有大量外彙彙進來,人們戲說“坐台小姐”、“坐台先生”都可以賺歐元,而他是學國際金融的。然而,那些外彙存款隻是國際金融業務很簡單一小部分,並不需要多少專業。參加這樣的競聘,明顯是陪襯,純粹是出洋相。一想像到結果,想像到將被人嘲笑的情形,他就不安,就恐懼,就氣憤,就會抓起書來往桌子上狠狠一摔……

“別生氣嘛,親愛的老公!”葉素芬安慰方浩銘。本來,每天晚上煮點心隻給女兒吃,現在多煮一份給他。

方浩銘怒氣未消:“都是你幹的好事!”

“要有信心嘛!”葉素芬說,“我老公配得上茹茹呢,他們配得上嗎?”

“哪天等我真找到了茹茹,第一個就休掉你!”

“好啊!叫她拿一百萬轉讓費來!”

“你想賣我一百萬?”

“還是優惠價呢!”

方浩銘有點感動了,將葉素芬攬到懷裏:“全世界隻有你這個傻瓜把我當寶貝!”

“我老公會當行長啊,當然寶貝!”

“行長個屁!”方浩銘一把推開葉素芬,“我明天就找人事部說,我不幹了!”

“那麼沒信心?”

“明明做得來的事,你會不做嗎?明明做不來的事,你會做嗎?”

“隨你,不幹就不幹唄!又沒人強迫你,又不收違約金。”

為了應付競聘,方浩銘把參加“華山論劍”的旅程取消,交的定金被扣一半作違約金,白白丟了四百多元。而退出這場競聘,損失的僅僅是錢嗎?

“你呀--,你們女人家就是愛臭激動,”方浩銘冷笑道,“一會兒要報名,一會兒又要退。你以為單位跟家裏一樣,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整整一個星期,方浩銘埋頭苦讀。一下班就一個人關在書房,沒日沒夜。葉素芬簡直成了丫環,做好飯--飯都裝好端上桌了,這才請他步出。她端茶端水進書房,還不時會擰了毛巾進去幫他擦一把臉。結果,方浩銘筆試成績名列第二。九名中取四名進入演講階段,他闖入第二關。

“我現在要退出是可以啦!”方浩銘對葉素芬說,“第二名,說明我有水平,沒丟臉。後來不參加,或者說參加了最後沒聘上,那是其他原因。比如說我這人不會巴結領導,不會請客送禮,那是不丟人的。”

方浩銘一連兩個晚上打牌,而且都打很遲,把前幾天讀書的損失補回來。至於演講,他幾乎忘了。葉素芬提醒說:“演講不好,那可是當場丟臉啊!”

這倒是真的。演講要公開進行,分行領導和有關部室主任當評委,當場打分,當場亮分。如果演講不好,光筆試好,會給人說書呆子,那也是不光彩的。這麼一想,方浩銘又開始忙乎。

該講些什麼呢?方浩銘專門向人事部主任穆雲請教。

“文件上寫得很清楚嘛,”穆雲說,“第一說說你對這次公開競聘的認識,第二說說你競聘這個行長的優勢,第三說說你如果競聘上這行長打算怎麼幹,主要就這麼三點,你講清楚就行了。”

方浩銘分析:關於第一點,無非是稱讚一番“賽馬”比“相馬”好,分行領導決策正確英明,這樣的漂亮話誰都會說,誰也占不了優勢。關於自己的實力,沒有什麼突出的業績,先進沒當過,相對來說是劣勢。這劣勢屬於曆史,已經定格,沒有努力的餘地。能立竿見影補救的,隻有第三部分,把對將來怎麼幹想好來,說得比人家好,也許容易讓人認可。而有的人,認為自己資本厚,比如當過多少回省、市先進,在某某方麵取得過什麼突出業績,注重吃老本,可能會忽略將來怎麼幹好。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成一匹“黑馬”了!

方浩銘決定到清溪去實地調研一番,但不能大張旗鼓。要是那樣,日後當不上行長,會讓人笑話。他想悄然而行,帶上老婆孩子,說是過周末,與競聘無關。怕女人嘴不牢,他對葉素芬也沒說真實目的,隻是說這些天太累了,雙休日到清溪滴水岩走走,順便看看老同學池子林。

葉素芬這個“奸老虎”的,果然屁眼夾不住麥芒,一上班就給郭三妹說。

郭三妹是清溪人,而且離滴水岩很近。她父親是獨子,偏偏一連生三個女孩,所以叫她三妹。她奶奶一肚子氣,整天冷言冷語罵她媽媽,硬是將她媽給氣走,另娶媳婦,沒想這新媳婦又一個接一個生女孩。因為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家裏給罰款罰得精光。可是在奶奶的逼迫下,父親仍然想生男孩,帶著新媳婦遠逃他鄉,丟下一堆女孩像野生的雞鴨一樣沒人管。幸運的是,她長得漂亮。她讀小學五年級那年,郭章楠當時在清溪支行當行長,他老婆生孩子,回家找保姆,找到了她。孩子帶大了,他覺得她挺不錯,不忍心送回窮山溝,將她安排在本行內部招待所當服務員。隨著年歲增長她越發漂亮,還挺聰明,在山村姑娘與城市女郎的角色間結合得恰到好處,人見人愛。今年初,市分行在行長室門口設個迎賓崗,找臨時工,很自然把她要了來。

這幾年,教育銀行搞“減員增效”,小姐們都成阿姨了。郭三妹到來,讓整個教育銀行大樓都亮起來。她的崗位是那麼顯赫,大老男人像追星族樣爭著看上她一眼跟她說上一句話。行長們是那樣寵愛她。她又會喝酒,凡是接待重要客人都要帶上她。多麼令人羨慕啊!有人感慨說:讀書有什麼用?身為女人,隻要漂亮,比什麼文憑都值錢。

郭三妹也愛漂亮。她穿什麼衣服都好看,但她不愛穿行服。說起來,教育銀行的行服不是一般的工作服,男男女女名牌西裝,一千多元一套,沒幾個人穿得起。可是,好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嫌大家穿一樣不好看,並不愛穿,一下班就要換掉。她也跟風,每天要穿自己花花綠綠的衣服來,到了行裏才換上,下班時又換下。行長室在八樓,女廁所都沒有,她換衣服隻好跑九樓,葉素芬的辦公室成了她的更衣室。

可以說,郭三妹跟葉素芬接觸最多,對葉素芬來說也是。女人親熱起來跟男人不一樣,什麼話都要一起說,廁所也要拉個手一起上。拉上她的手,葉素芬好像年輕了二十歲。她們一起談吃談穿,談昨晚看的電視,也談男人女人。郭三妹很多電腦功能不會用,葉素芬教她。葉素芬的工作有時忙不完,郭三妹會幫她。兩人像是姐妹。現在去滴水岩,葉素芬忍不住要告訴郭三妹。

方妮一聽方浩銘要帶她到外麵玩,歡呼雀躍,手都拍紅了。葉素芬則沉了臉:“你不能去!你不要讀書是麼!”

“討厭!”方妮的臉立刻蔫下來。

“讓她去吧!”方浩銘說,“你不讓她去,她一個人在這裏不讀書,你也不知道。她去了,精神好,讀書效率高,不是更好麼?”

葉素芬理論不過方浩銘。方妮不計較母親的態度,高高興興,連夜收好小行囊。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樣比父母還早起床,背一會兒英語單詞,三包牛奶一起熱了。等他們起來,她已經背上行囊。等他們背上行囊,她已經在門外催促:“快點啊!”

穿鞋出門時,葉素芬突然想起:“你要帶一本書。沒事的時候,就看書。”

“好吧,你幫我拿一下。就拿英語,我背單詞。”方妮欣欣然。

方浩銘和葉素芬各背了一個包。方妮爭著要幫葉素芬背,被謝絕,她便走在他們當中,一手拉一個,一階一階跳著下樓梯,歡歡喜喜。

一下樓,碰上撿垃圾的婦女。她在院子裏用手給一家一戶的垃圾分類。又黑又大的蒼蠅紛紛揚揚,像蝶戀花一樣圍繞垃圾和分撿垃圾的女人。方妮掩鼻而過。葉素芬追上幾步,抓住方妮的手說:“你看這種女人命苦不命苦?可是沒辦法啊,要生活,再髒再累也得幹!誰叫她不好好讀書呢?要是讀好了書,就會有好的工作,哪要幹這種又髒又臭的活?”

方妮頭往左邊一歪,沒吭聲。

出大門進小街,有一堆農民工坐在街邊東張西望,男男女女,帶著錘子、鋼釺、土箕之類,等著搞新房裝修的人家前來雇用。遲遲沒人來雇,百無聊賴,有的席地而坐,有的伸展四肢仰躺路邊,最講究的一個是撿了兩個空易拉罐當小凳子坐。葉素芬適時解釋說:“他們也是沒有好好讀書。要是讀好了書就會有好的工作,高樓大廈,窗明幾淨,四季如春……”

方妮頭往右邊一歪,仍沒吭聲。

這時,有一個穿得非常時尚的女郎迎麵而來。她的雙肩全都裸露,僅著的一點小衣薄如蟬翼,黑色的胸罩明顯透出,肚臍和腰身肉乎乎地若隱若現。葉素芬第一個感覺是這女孩真青春,第二個感覺是她的身材真好,第三個感覺是她的職業一定很賤。她從他們身邊走過,飄出一陣香風。葉素芬用巴掌扇了扇鼻子,不失時機地引導女兒說:“這是壞女人!沒有正經工作,晚上搞‘三陪’,跟男人鬼混,不要臉。她也是沒有讀好書。要是讀好了書,就會有好的工作,有錢有地位,活得有臉有麵……”

“注意:今天的指標用完啦!”方妮奔到前麵,轉過身來提醒葉素芬。

“就三次啦?”

“哇噻――,你想耍賴啊!剛才碰到收垃圾的講一次,碰到農民工講一次,現在碰到‘三陪女’又講一次,不是三次啊?”

原來,方妮早就厭煩葉素芬的“思想教育”了,要求每天講學習的事最多三次,一超過就要強烈抗議。她也體諒孩子,現在十來歲的孩子都懂得自殺,不能逼過分,同意事不過三。現在,方妮伸了三根指頭伸到她鼻子上不停地晃著,逼她認可。她認為有失尊嚴,拉下臉來:“拿開!再不拿開我旋轉你!”

“你也真是!”方浩銘出麵幹涉,“你憑什麼說人家是‘三陪女’?給人聽到了,甩你的嘴!”

葉素芬很不高興:“人家教育孩子唄,你插什麼嘴!”

正吵著,車子來了,三個人魚貫而上。

這是一種麵的,可以坐六七個人,像公共汽車一樣隨處停。途中上客時,剛停車,就有個奶子大得讓葉素芬羨慕的中年婦女挑著新出的桔子跑到車邊叫賣,但車上的人根本不想買。麵的正要開走的時候,有一輛客貨車嘎然一聲在邊上停下,從車上下來四五個穿灰製服的人,其中兩個徑直奔到那婦女麵前,說她無照經營,要沒收,不由分說把那挑桔子往客貨車上抬。那挑桔子總值不過一二十元錢,但那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怎麼能輕易讓他們拉走?她兩手緊緊抓住筐不放。一個灰製服氣得一腳把筐踢翻,桔子便撒到街上。有幾輛車過去,把很多桔子碾成爛漿。灰製服走後,她邊哭邊撿幾個逃過車輪的桔子,胸部像母豬一樣快拖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