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鳥飛起來(3 / 3)

葉素芬怎麼也不敢相信,“末位”、“下崗”這樣的字眼會突然跟她相關!要是下崗了,怎麼辦啊!丈夫當行長了,沒給他爭光反而給他丟臉。說不定,也會一腳把你踢了。如今的女人不吃香,在本行機關就有四五個少婦離婚幾年了還閑置在那,有的還頗有姿色。而她,雖然不算醜,但絕對談不上漂亮,年齡又這麼大,怎麼活啊!還有女兒,平時總是教育她要好好學習,要聽父母話聽老師話,要表現好,爭當“三好生”,可現在,自己表現這麼差,給評“基本稱職”,要“末位淘汰”,還有什麼臉見孩子?她越哭越傷心。

監察室主任景麗萍上衛生間,發現門反扣了,知道有人在裏頭,隻好先忍一下,回辦公室呆一會兒再來。可是兩次三次來看,門還沒有開,這就奇怪了:難道她不怕噴水嗎?她敲了敲門,問:“誰在裏頭?”

葉素芬聽了,慌忙找紙抹鼻涕抹眼淚。沒找到紙,隻好像小孩一樣用衣袖亂揩,揩得一身上下亂七八糟。她覺得沒臉見人,任外麵怎麼敲門,怎麼詢問,就是不理。

景麗萍隻聽裏頭噴水,不見有人應聲,覺得不正常。行裏衛生間像上下班一樣,管理很嚴。去年與考勤卡同時開始實行“衛生卡”,即上衛生間的卡。那卡跟信用卡、儲蓄卡樣的,要門口刷一下,才能開門。而刷這一下,就電腦記錄你姓甚名誰,是男是女,幾時幾分幾秒進,幾時幾秒出,且而包括你在裏麵是大號還是小號,或是女性處理月經,總共費時幾分幾秒。行裏規定,男小每天不超過三次每次半分鍾,男大每天不超過一次每次四分鍾,女小每天不超過四次每一分鍾,女大每天不超過一次每四分鍾,月經處理每天不超過兩次每四分半,冬季各加半分鍾,如果超時年終累計扣工資。不僅如此,如果超時,大小還裝有自動噴水器,將噴出水來,噴濕你褲子,一出來就遭人笑話。這套自動化裝置還是中國教育銀行科技部一個人發明的,獲過國家一個什麼部的什麼獎。實行這種科學管理,非常有效,本行員工很快適應了,現在極少超時。可是今天,裏麵的人怎麼不怕噴水?不正常!她是個責任心很強的女人,馬上警惕起來,當即用手機通知總務部,快叫人來把這門撬開。

葉素芬不知道會鬧到這種地步。聽到外麵有好幾個人在講話,又開始用什麼東西撬門,她才意識到事情鬧太大了,覺得更沒臉見人了,不假思索,跨步到窗口,拉開玻璃窗……

就在葉素芬伸手抓窗框伸腳要登上窗台的時刻,她瞥見樓下的江濱中學,操場上有一束強烈的光正直射她的眼睛。她睜不開眼,躲了躲,可那束光總跟著她。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像是方妮在用鏡子映射陽光,哭喊著:“媽――,別跳!”

方妮啕哭著,呐喊著,從教室裏奔出來,直往教育銀行樓邊跑。她邊跑邊伸張了兩手,顯然是要跳起來,並且像小鳥一樣飛起來——接住媽媽。

可不能讓我的女兒沒有媽媽啊!葉素芬告誡自己。

當年,要不是母親去世,我葉素芬肯定不會初中沒讀完就參加工作。要是也大學畢業、研究生畢業,哪要這樣提心吊膽?我不是不會讀書,隻是為了早點工作。那時候能夠“補員”,讓多少人羨慕啊!可現在看來,那是害了自己一生!

台灣有首歌唱得好:“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家鄉俚語說得更深刻:“寧肯死當官的爹,不肯死做乞丐的娘”。如果我就這樣死了,方妮怎麼辦?能指望當行長的方浩銘管她嗎?能指望後娘愛她嗎?不!管不好,沒人愛,學業不好,沒有工作,隻好去當“三陪”;即使找了個工作,也三天兩天怕下崗……不!我不能死!我要好好活著!

想到這,葉素芬果斷地朝外大喊一聲“有人”,然後打開門。但她沒有馬上出去,要在裏麵整理衣著,等人散去後再到洗池洗把臉。

下班時,葉素芬特地進市場裏頭買幾隻活蟹。活蟹很貴,但是方妮愛吃。吃蟹很麻煩,要雙手剝,將那兩大排的腳一隻一隻拔下來,咬開硬殼,吃起來費力費時,可她吃得津津有味。葉素芬吃完飯了,呆呆地看著女兒吃蟹。她想,要是我跳下去了,此時此刻,她哪來心思吃?有了我在身邊,她才可以專心地吃,專心地讀書。

現在方浩銘很少掛電話回來,是葉素芬這樣要求的。一個大男人,整天兒女情長,哪會有出息?她不要他天天掛電話,婆婆媽媽的,希望他專心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過好一年試用期大關,當好小行長,早日調回川州,一家人團團圓圓安安逸逸過日子。關於自己的考核結果,她想沒必要告訴他。木已成舟,告訴也沒用,隻能讓他白生氣,分他的心。天大的委屈,就自己往肚裏咽吧!

晚上吃完飯洗碗的時候,小哥來電話,他說他回來了。現在離過年還早,他幹嘛突然回來?原來,俄羅斯移民局最近宣布,放寬對外籍勞工留居權和歸化權的限製,給予一百萬外國勞工合法身份,但中國人除除外。這是繼一八八二年美國“排華法案”後,一百多年來第二宗直接的排華法令,中國勞工感到十分恥辱,上街抗議,可是沒用。前些天,莫斯科移民局又會同全副武裝的特警,圍剿了他們聚居點,抓捕了兩百多名中國人,並將他們統統驅逐出境。葉素芬聽了非常震驚,本能地以為小哥又上在編故事:“為什麼啊,為什麼呢?”

“他們嫌我們不守法!”小哥一肚子氣。

“你又亂來!”葉素芬生氣了,“那是在國外,你怎麼……”

“我們沒有亂來,是他們跟我們過意不過。”小哥又一肚子委屈,“他們規定,外籍勞工在俄羅斯工作,雇主必須為每一個勞工提供不低於六平方來的居住麵積,有采暖、水電、衛生設施等設施。他們不想想,我們是打工的,做苦力,又不是去旅遊,睡睡統鋪就行了,怎麼可能那麼講究呢?都按他們那樣,包工頭賺做麼?我們有幾個錢帶回家?”

葉素芬無言了,心裏突然堵起很多話,但不知道說什麼好。

小哥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有個朋友看好了一批貨,搞到肯定賺一大把,隻是資金不夠,特地請她投點資,隻要兩萬就夠。她根本不相信小哥:“我手頭沒錢,有幾個錢買了股票,都套在那,氣死人!上個月,耗子買個新手機,我還向人家借一千元。”

“賺到錢,我保證會分給你!”小哥也不相信葉素芬,“橋歸橋路歸路。該你多少,保證不少你分文。”

葉素芬堅持說:“不是怕你什麼的,實在是手頭沒錢。”

小哥提醒說:“你不是有信用卡嗎,可以透支,周轉一下,幾天就還。”

“你出國的時候透支那兩萬元還沒還呐,再不還行裏要扣我工資了!”

“那兩萬元,等我這次賺到保證一起還。你能不能幫我想點辦法,你在銀行總比我路子多。”

“我有什麼路子呢?我又不是行長……”

“耗子不是當行長了嗎?”

“我們銀行不是私人銀行,方浩銘當行長也不能亂動銀行的錢。”

“算了吧,你幹脆說一句沒我這當哥的。”

“小哥——,怎麼這樣說呢?你想想,這麼多年來,我幫你還幫得少嗎?”

“你是幫了我。可現在,我吃飯都成問題,欠一屁股債,你卻把錢存在銀行裏頭睡大覺……”

“我沒存錢。”

“你沒存心!當初,要是不讓你進銀行,我們換一下,你來當當下崗工人怎麼樣?我不是沒本事,也不是懶……”

“你別說了!要多沒有,我明天轉一千給你先用。”

小哥書也沒讀多少,可那張嘴很能說。以往,他總是用親情打動葉素芬。他經常找她“借”錢。他說:他把兄妹看得比父母、妻子和兒女都更親,因為父母隻能陪他前半生,妻子和兒女都隻能陪他後半生,惟有兄弟姐妹可以陪一輩子。現在計劃生育一下,兄弟姐妹基本沒了,更顯得親啊!聽這麼一說,她感動不已。但他經常不還,她一次次下決心再不借他。上次是因為出國,她想他終於快有出息了,不僅拿出積蓄,還拿信用卡透支。說好出國賺了錢就還她,可現在七八個月過去還沒還,利息貼了不少。難道他出國這麼久沒賺點錢嗎?她不信,決定狠心不理他。沒想到他又會祭出下崗的旗。一聽下崗兩個字,她平素就反感。現在聽已經下崗的小哥嘴裏說出來,頭皮一陣發麻,連忙甩出一千元堵他的嘴。他隻知道她今天還呆在天堂,不知道下崗的危機也到了她身旁,如同已經感染上乙肝病毒,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轉肝硬化轉肝癌。

這一夜,葉素芬失眠了。想當年,年輕的時候,她當儲蓄員,業務也是過硬的,還在全省教育銀行點鈔比賽中得過第二名,收過好幾封客戶的表揚信,當過好幾次先進,當過兩年儲蓄所主任。那麼,再回去幹儲蓄?不行!人老珠黃,對客戶沒吸引力了,自己也力不從心。現在假鈔那麼多,邊點鈔要邊防假,再不能像以前閉著兩眼點就是了。要是再叫我去比賽,能不倒數第一就算不錯了。可我在後勤部門也幹得不錯啊!無師自通,寫的“官樣文章”過得去,手腳又勤快,為人又好,要不然我憑什麼從支行調市分行來?雖然有鄭興哲的因素,但絕不全是靠照顧。可我,進取心不夠。以前,我的理想隻是像母親那樣當個食堂飲事員!她愛跟小哥做遊戲,學母親抱柴、生火、抬飯、炒菜……最愛學炒菜,你“嚐”一口,我“嚐”一口,熟了還是沒熟,鹹了還是淡了,“嚐”了一口又一口,兄妹兩個有時會為你多“嚐”了一口吵起來,打起來。

葉素芬像夜半臨淵的盲人,猛然清醒,發現一步之遙的險境。認真想來,她不後悔,不怨天尤人,不自暴自棄,不破罐破摔。她覺得應當堅強起來,接受現實,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