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鳥飛起來(2 / 3)

熬到雞叫二遍的時候,第三遍寫無名揭發信,終於收到一份有用的,說是葉素芬父親攻擊過“夜大”,是攻擊社會主義新生事物。就這樣,以她父親幾十年的苦難換了那二十幾人半夜的睡夢。

“其實,那算不了什麼。你父親說的是實話,也沒說過火。”鄭興哲回憶說,“當時,我是支部宣傳委員,那些揭發信是我經手收的。”

“誰那麼缺德?”葉素芬追問。

“這……這、這我就……就不知道了。”

“就那麼幾個人,筆跡該認得出來。”

“這……我倒是忘了,忘了,早忘了!”

“能不能回想起來?”

“想不起來……那肯定想不起來。”

“有空的時候,蠻想想!我想知道,誰為什麼那樣缺德,不顧別人的死活。”

他們繼續唱歌、跳舞、喝酒。唱卡拉OK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關鍵看有沒有酒。沒喝酒一首也不會唱,喝七八分醉十之七八都會唱。

酒一喝多,鄭興哲作為男人的本性就藏不住。喝不多的時候還會克製,隻是偶爾以長輩身份關懷地拍拍葉素芬的背,順便摸摸她背上的胸罩帶子。跳舞的時候,到布簾後頭,他一手按住她背上的胸罩扣子,好像隨時想撥開的樣子。礙於情麵,她隻是將他的手推開,不再說笑,兩目傍視,機械地移步。突然,他將她摟到懷裏狂吻。她用力掙脫了,順手給他一巴掌,出來拎起包就走。

餘明玄聽到響亮的巴掌聲,立即明白怎麼回事,但他裝糊塗,請葉素芬別急於走。她說聲“我有事”,也不管他有沒有聽到,加快了腳步……

夜裏,葉素芬轉輾反側睡不著。她不敢相信鄭興哲到老了倒是變成色鬼。她給方浩銘打電話:“睡了是嗎?”

“你看幾點,還不睡?”方浩銘從夢中醒來。

“我睡不著。”

“嗯……那就起來看書羅!”

“我不想看。”

“嗯……那……我也沒辦法了。”

“你睡得好嗎?”

“我——?我天天……忙得要死,隻怕摸不著枕頭。你是太閑了!如果讓你忙得……”

“還不是你慣壞的!沒有你的手了,就像船沒拋錨,總飄蕩著。還有,沒有你的手,肩膀總是漏風,害得我肩周炎……”

“噯喲——,那怎麼辦呢?”

“我要你回來,抱我……”

“那我不要當行長啦?”

“我嫁給老公,又不是嫁給行長!”

“不是我要當,是你要我當的!”

“我……我現在不要你當了!”

“不許撒賴皮,啊——?快睡吧!”

這些天,葉素芬聽好幾個人說她變漂亮。她應酬地笑笑,戲謔說“都快老太婆了”,可她心裏在乎起來。她困惑:是不是因為方浩銘升官了,人們來恭維?又想他那麼點小官,又遠在山區小縣,沾不了什麼便宜,有必要恭維她嗎?

葉素芬在鏡前好好端詳一番自己。小時候,她是個挺惹人喜愛的小姑娘。做大姑娘的時候,應該也是不錯的。皮膚很好,像北方人,白裏透紅。特別是一雙手,簡直醉倒方浩銘。比賽點鈔,她像琴師一樣,陶醉地閉上雙眼,用指頭用心就行。她那飛舞著的十指巧手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從此迷上她的手。第一次求愛,他大加讚美她的手:青蔥樣的,圓圓潤潤,悠悠長長,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與手背相連處三個旋渦像是嘴角笑靨,可愛極了,請求握一下。這一握,像電流接通,渾身酥然。他進而拍兩下,手背立刻泛紅……突然,他俯身親吻,一個笑靨一吻。從此,一看二拍三吻成了他給她最崇高、最虔誠、最熱烈的讚美和獎賞。盡管她偏胖,單眼皮,中上水平還是有。當時,追她的小夥子不少,她十裏挑一挑了方浩銘――那時候行裏本科生沒幾個。可一生孩子,腰身就沒了,整個人胖起來,胖得一下老了十歲。一過三十,手背就起青筋。她想反正結婚生孩子了,也沒怎麼在意。如今,她的膚色依然不錯,腰身又出現,加上精神好,還真有點第二春的樣子呢!

以前,總是忌花俏,說年齡大了這不敢穿那不敢穿,作繭自縛。為什麼不想想:再不花俏一下,很快就會變得更老呢?方浩銘大小也是個行長了,不為自己,為他也該打扮一下。像有的大官,出國訪問帶老婆,那老婆難看死了,很多人都認為有辱國格,說是允許他換一個老婆。女人啊,長醜了實在是莫大的悲哀!而我並不醜,隻是差打扮。打扮一下,我可以對得起觀眾!葉素芬鼓勵自己。

當晚,葉素芬找郭三妹去逛街。前幾天在川都大廈看到一套衣服,挺好看的,但是怕不敢穿,沒有買下。現在,請郭三妹參謀。如果她也說好看,堅決買下。

以前,衣服大都是方浩銘買。他出差總要到服裝店去走走,看到滿意的,隨便買回來都可以穿。後來不行,買回來總是這小了那瘦了,根本穿不出去。為此,她每每傷心好一陣。她發現男人心目中的漂亮女人總是苗條的,而自己與苗條無緣了!好在他不會花心,隻是嘴上說說,心裏仍然愛她。她滿足了,努力從其他方麵多補償他。打扮方麵,隻要大方,不給他丟臉就行了。這樣,她衣服都是自己買,有時隨便請個同事朋友當參謀。對這參謀,還要求年紀大點,觀念也跟自己差不多。可今天,她要找年輕時尚的郭三妹。

川州是個山區小城市,但在它最繁華的街頭——川都大廈門前,特別是在夜晚,華燈競放,遊人如織,就跟福州、上海、北京差不多了。在這樣的街頭,人們穿著打扮上很難看出什麼小城市的標記。

剛到川都大廈門前,碰上一個女人,兩個人的眼睛同時覺得一亮。那女人高挑個兒,穿一條中長的黑裙,鑲著亮邊,非常搶眼。那女人一閃而過,進大廈去了,但在她們心目中留下強烈的印象。郭三妹說:“那條裙子你穿肯定好看!”

葉素芬心裏也有這個念頭,但說:“不行不行!人家是小女孩,我這麼老了!”

“你什麼老啊!那女人也不一定年輕!”

那女人紮一條馬尾巴,但現在三四十歲還紮這種頭發的很多,並不能因此判斷她是否年輕。造成她們判斷困難更重要的原因是,當時相隔十幾米,看不清楚。她們決定馬上去追,要問她那條裙子在哪個店買的。

大廈太大了,五花八門的百貨商品,花紅柳綠的男女老少,葉素芬和郭三妹找了一層又一層,找得眼花繚亂,兩腿發軟,那女人的影子也沒找著。

“算了,不找了!我要回去給我女兒做點心!”葉素芬先打退堂鼓,“再說,她如果不是在川州買的呢?找到也白找!”

上班不久,郭章楠叫葉素芬到他辦公室一下。

人事部主任穆雲也在郭章楠的辦公室。見葉素芬進來,他請她坐,並且指了指另一張單人木沙發。郭章楠則親自為她倒茶。她心裏覺得奇怪:他們怎麼對我客氣起來?

“有個事給你說一下。”穆雲開門見山說,“今年考核結果出來了。你工作是做了不少,這是大家都看到的,隻是……你知道,我們行規章製度比較嚴。你曠工過一天,這影響不太好。我們給你分析了,可能是因為這原因吧,大家給你評分比較低,行裏決定今年定你為‘基本稱職’。”

葉素芬聽得目瞪口呆。

穆雲有意停頓片刻,喝了幾口茶這才繼續說:“行裏已經考慮你的具體情況。你知道,原來我們這個組的指標是‘不稱職’。考慮到你平時工作還不錯,臨時調整為‘基本稱職’,相對好點。”

葉素芬落淚如雨。自從哭完父親,她這麼多天都沒流過淚,倒是比以往多了笑。可現在,她控製不住淚水,隻能死死咬住下唇,不讓哭出聲來。

又沉默了一會兒,穆雲接著說:“這是既成事實了,但隻代表即將過去的一年,今後的日子還長。用寫文章來說,現在要另起一段;用打電腦來說,現在要回車——Enter。要記取這個教訓,加強組織紀律性,但不要背什麼包袱,工作要照樣做。工作做好了,以後評稱職、評優秀照樣評。你說是麼,郭主任?”

“是啊!”郭章楠慌忙接話,“該說的,穆主任都說了。希望你明年評好來吧!”

穆雲問葉素芬:“怎麼樣,你有什麼意見?”

葉素芬擦了擦眼淚,想說點什麼,又怕哭出來,把嘴唇咬得更緊。

穆雲遞上考核表:“如果沒什麼,就簽個名吧!”

“我不!”葉素芬爆發出一聲,起身就跑,到自己辦公室抓了“衛生卡”,直奔衛生間……

葉素芬坐在便槽的平台上,雙手捂著臉痛哭。這太不公平了!他們部室就她一個兵,雜七雜八,年頭忙到年尾,幹了多少?你們當官的又幹了多少?來了文件,隻要批個“請葉素芬同誌閱辦”,就是她的事了,而辦完去彙報又是領導的功勞,有什麼公平可言?然而,能說我比你領導還幹了多嗎?隻能十個手指頭塞一嘴,有冤無處申。

葉素芬感到,這個“基本稱職”的後果非常嚴重。在這個數字化時代,活生生的人都被數字化。要下崗時,對每一個職員進行評分。職務多少分,學曆多少分,得個先進、優秀加多少分,得基本稱職、不稱職或處分又扣多少分。她沒有官職,沒有榮譽,也沒有過硬的文憑,本來就沒幾個分,現在又給評基本稱職扣一下,少不了排末位,少不了下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