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馬尼亞詩人博格紮的筆下,問一隻燕子為什麼不飛向高高的天空,它回答說:“就我一隻,是構不成春天的。”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陽光卻一天比一天燦爛。
中國教育銀行川州市分行辦公大樓坐南朝北。葉素芬的辦公室在南邊一間,陽光不邀而至。夏日的太陽不受歡迎,好在有中央空調,寬敞的玻璃將熱能阻擋在外。而冬天——南方的冬天,暖和談不上,但要說冷也冷不到哪,因此空調普遍沒有製暖。有她這樣的辦公室就好了,窗簾一開,不僅光亮進得來,那種融融的暖意也隨之而來。如果說平時她沒怎麼感覺,那麼今天明顯地感覺到了,並且刻意地、貪婪地享受起來。
時已入冬,晨霧濃重。直到十點多,太陽才懶洋洋地進窗,稍遠處還籠罩在濃霧之中。放眼望去,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山巒哪是樓宇,朦朦朧朧,看上去挺美。可惜太嘈雜,亂七八糟什麼聲音都有,兩耳懵懵的。稍加注意能夠分辨,有相鄰江濱中學的讀書聲,不知什麼地方店麵新開業或者迎新娘或者送葬的鞭炮聲,不知哪個建築工地的馬達聲、鋸木聲、錘擊聲。當然,你要是沒去注意,那雜音也不存在,正如小僧爭論旗動還是風動,老僧曰非旗動亦非風動乃心動也,問題是葉素芬今天不知怎麼去注意窗外的聲音了。
葉素芬不由走到窗邊,遠近俯瞰。這幢樓總共十五層,她在第九層,視野開闊。這城市說大也大,說小也小。說小是指東西兩邊,山巒對峙,一眼望盡兩頭。南北是大溪,川流不止,望不見城市的邊際。近處,能看到兩條街的一小段頂部,好像兩條水溝,隻見溝麵不見底。有警笛從什麼地方傳出,辨不清楚。收回目光,她注意到眼底的江濱中學。
方妮就在這所中學。此時此刻,她在做什麼呢?在專心聽課還是思想開小差,甚至與男同學遞紙條?這麼一想,葉素芬不安起來,真想下去看看,或者打個電話問問她的班主任吳老師。
這是一所重點初中,市政府機關的子女大都在這裏就讀,教學設施、師資力量一流,每年考上重點高中的學生也最多。市裏規定:按戶口所在地劃片就近入學。市教育銀行的辦公樓在這中學邊上,可職工生活區在另一條街,也就是戶口落在另一個片區,按規定其子女隻能上另一所較差的中學。其他片區的生源如果要進這所中學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須繳納幾萬元“擇校費”。精神文明搞“片區共建”,隻要同在一個片區,不論你隸屬地方還是省裏或者中央,都要服從所在的區、街道、居委會或“共建片”。所謂“共建”就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銀行自然屬於出錢者。這樣,教育銀行與這所中學關係也就密切起來。每年,教育銀行都要擠一筆錢資助這所中學,回報是盡量照顧他們的子女。
葉素芬注視到學校邊上幾幢低矮的房子。四周都是經過舊城改造的高樓,隻剩這幾幢破舊。可以肯定,這幾幢房子的命運很快將改變。那麼,為什麼殘存呢?是開發商忽略了,還是政府另有規劃,或者是那些房子的主人像池子林他們一樣頑固抵抗?那些住戶顯然都是些平民,否則早到其他地方買新房了。你看他們多落伍,還燒煤球煮飯,就在陽台也就是過道上煮,邊上堆滿了破舊的雜物。隻有兩間房子有些光彩,可以從房門口看到裏頭鋪著紅紅的地毯或者塑料布,很可能是剛結婚。跟十幾年前她結婚時相比,仍顯得寒磣。跟那些人比起來,她已經夠命好了,應該知足了。她真希望能夠就這樣保持下去。
“什麼七改革八改革,該差不多了!”葉素芬自語說。
葉素芬真希望地球就這樣停止轉動,連陽光也就這樣燦爛著,永遠這樣燦爛!
下午,鄭興哲給葉素芬打電話,請她吃飯。這年頭打交道吃個飯是最起碼的,根本上不了“腐敗”的綱線,但對於她來說還是稀罕。沒人求她,也沒人感激她。今天,請她吃哪門子飯?
“不是我請,是餘老板。”鄭興哲說,“他賺了很多錢呢,請朋友吃個便飯是牛身上拔根毛啦!上次一見,他覺得你夠意思,要我再請你出來,還有那個小郭……”
一聽鄭興哲提郭三妹,葉素芬就不高興。按理說她是不能拒絕的,可她不願意再當陪襯。她說:“謝謝你了,老鄭叔!可惜我今天沒口福——沒空!要請小郭,你們自己請吧!她的電話是……”
“哎——,小葉啊,這點麵子還是給給吧!小郭沒空,你是不能不來!”鄭興哲沒有覺察葉素芬的心思,“你不是想叫老餘幫你存款嗎?”
這倒是真的。存款是銀行的資本,銀行業競爭首先是存款之爭。葉素芬夫妻兩個在銀行,任務雙倍,更不容易。有時花錢買存款都買不到,隻好貸款去存——季末年底,用十萬元存單質押貸九萬,再用九萬存單貸八萬一,再用八萬一貸七萬二千九……倒出幾十萬來,第二天馬上還清。錢是貼不了多少,可是麻煩得很。餘明玄做那麼大的生意,如果把賬戶移到教育銀行來,算她的任務,那就省事多了。因此,那天一見,他要多敬她酒,她就提了這個條件。他答應幫她。本來,她應該第二天主動找上門,主動請他吃飯,但這些天天天忙方浩銘的事,把這忘光了。
下班的時候,郭三妹來換衣服,葉素芬想到鄭興哲有請她,但沒轉告。離開時,她在行門邊的路口等方妮,又碰上郭三妹,仍然沒邀。
還是在蛟湖號。餘明玄說他幾乎跑遍了川州大大小小的飯店,覺得還是這一家的菜最合胃口,又經濟,因此三天兩天來,稱之為“食堂”。今天,他帶的女人隻有小江。看得出來,小江是他的鐵杆情人。敬酒的時候,他和她一起敬葉素芬和鄭興哲。
“這不行!”葉素芬說,“我是我,老鄭叔是老鄭叔,你們要先敬老鄭叔!”
餘明玄說:“噯呀――,要跟對呀,打牌起碼的規矩嘛!”
“我們又不是對!”葉素芬堅持說。
“沒對湊對啊!一張A一張二也可以,一張紅桃一張黑桃也沒關係。這樣順手敬過去,等下你和你女兒也可以湊一對,我小江和老鄭也可以湊一對,喝酒圖個熱鬧,這有什麼關係?你們還是同一個行的,本來就是一對嘛!”
葉素芬顯然不是餘明玄的對手。嘻嘻哈哈不停,不時地打打擦邊球。她叫方妮快點吃飯回家做作業,自己硬著頭皮應付。
方妮一走,他們更放肆。鄭興哲專喝白酒,不喝啤酒,而餘明玄則相反,兩人爭論起來。一個說白酒傷肝,一個說啤酒傷腎,爭來爭去,爭一星期還能做幾次愛。時不時的,還想拉兩個女人入夥討論。她們沒參戰,隻是聽,偶爾也笑笑。
吃完飯上中層唱歌。餘明玄是個活寶,跟小江像少男少女一樣瘋瘋癲癲,又唱又跳,非常開心。葉素芬深受感染,這才發現自己活得太累了。很自然地,她隻能主要跟鄭興哲搭襠。他今天比上次憔悴了好多,無精打采,可是酒一喝多,也變青春起來,跳舞三步四步都會,顯然比她跳得好些。唱歌除了老掉牙的,還會唱流行歌。她心裏想著事,見縫插針找餘明玄落實存款。
餘明玄很直爽。他說他跟鄭興哲是老朋友。通過鄭興哲,他認識鄭吾華;通過鄭吾華,他包掉了市教育銀行的茶葉生意,一年下來也有點可觀。他說:“我這個人很重感情,賺了一點錢也是跟朋友一起花。什麼吃吃河田雞啦,唱唱歌啦,小意思!叫你來,你盡管來!”
“吃飯就免了吧,你幫我存點款倒是真的!”
“做生意的人哪來款存?”
“那你把你的戶頭開在我們行,來往資金過我們行。”
“這……不瞞你說,這倒有點為難。我在那家信用社好多年了,交情也不錯,鄭主任叫我搬過來我都沒搬。”
“不肯幫忙就直說,不要找那麼多理由!”
“我沒說不幫你啊!既然答應了,我肯定會想辦法。我這人重色輕友得很,怎麼會對小妹說不呢?”
“算了吧,別拿我老太婆開玩笑!”
“真的……哎——,聽說你老公也當行長了?”
“他算什麼行長啊,一共才三四十條槍。”
“那也不簡單啊!一個人平均一年四斤茶葉好不好?也有一百多斤。按普通的五十元一斤算,也有大幾千。當行長的要招待重要客人,還可以當禮品送送,那茶葉就要高檔了,那就是上百元、上千元、上萬元一斤啦!怎麼樣,你幫我引見引見?”
“見他是容易,他又沒什麼了不起。買不買你的茶葉,我可不管!”
“那當然!幫人做媒不能包人家生兒子嘛!”
對鄭興哲,葉素芬想探聽父親的往事。
“不瞞你說,你父親那時候怎樣當右派,我是知道一些的。”鄭興哲打著酒咯說,“那時候,我和他是同事,一同經曆過這事。”
父親從師大曆史係畢業時,與一位女同學熱戀戀得如漆似膠,對方顯赫的家庭卻堅決反對,強行幹涉,鬧得滿城風雨。結果,不僅失去女友,心靈還百孔千瘡,痛不欲生。於是,他要求回山區來任教。他富有真才實學,人又活躍,很快被調到地區教育局工作,但很快碰上反右派運動。教育局的右派指標有兩個。一個比較明顯,因為他是民主黨派,在報紙上撰文呼籲更加民主,當然是右派。再一個就難抓了,因為那時候的知識分子主要兩種,一種是南下的,革命熱情很高,惟恐革命不徹底,距右字邊沿太遠;另一種是舊社會接收過來的,驚魂未定,惟恐禍從口出,很難抓到什麼依據。
那天,教育局機關二十多人坐在一起開會,局黨支部林書記作動員講話,然後大家發言,彙報自己近年來的言行,並揭發他人。發言內容大同小異,說如何努力學政治如何努力幹革命工作,從來沒有任何離心離德的言行。至於他人有什麼反動言行,一是尚未見過,二是尚未聽過。會開了一整天,局領導很失望。晚上接著開,換一種方式,要求大家寫在紙上,無記名揭發。書記又作動員,強調今天晚上一定要認真仔細回憶,就是挖地三尺挖到天亮也要挖出另一名右派來,明天一上班上報地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