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翼》載：“唐律：民間取鯉魚即放，賣者杖六十。”乃因唐朝皇族姓李，與“鯉”同音。
本來，方浩銘到清溪支行上任這天要帶葉素芬一起去，因為他急於拜訪縣委書記李玉良。這是她父親的什麼關係，有她在場更容易溝通。但他沒把這層意圖告訴她，隻說請她去幫忙收拾一下住宿什麼的，她非常樂意。可是不巧，這天要開始機關普通職工年終考核。
市分行機關普通職員年終考核分五個小組，大的部室獨立成組，小的部室幾個合並。葉素芬所在的工會，本身是大雜燴，雖然總共才兩個人，還掛了黨委宣傳部、文明辦的牌子，人均一個官銜還有剩，隻是剩不到她頭上。行長辦公室、監察室和行政部也是官多兵少，工作性質又相近，就合並為一，組長由行長辦公室主任鄭吾華擔任。
與此同時，還要進行員工行為排查活動，即將大家召集起來，像高考一樣一個人一張桌子，先是領導動員，然後發給每人一張排查表，要求無記名揭發任何員工的不良行為。不要求確鑿，能提供線索就行。不要求正確，僅供參考，而且保密。這種排查活動，每年上半年、下半年各進行一次，下半年的與年終考評結合在一起進行。
年終考評與行為排查不一樣，有硬性指標，你死我活，逼得你很難獨善其身。單獨成一個考核小組而同事又很團結的儲蓄所、科（部）室還好說，商量一下，皇帝輪流做，今年你當不稱職，明年再評你一個優秀補償，抽個簽，好商量。那種雖是同一個小團體但內部不夠團結或是像葉素芬他們這樣的大雜燴那就糟了，那真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爭！給自己沒滿分也九十分以上，給朋友八十八分——發發，給看不順眼的人打四十四分——死死，給有私仇者則隻打一個四分——死定了！一個人就能把你的總分拉低一大截。如果找上兩三個狐朋狗黨，很容易置你於死地。
對於葉素芬來說，做的事有目共睹，又沒有得罪人，不敢指望高分，可也不至於被打太低，以平常心對待就是了。
總結德、能、勤、績四方麵的內容，在全國各地各行業各部門早形成這樣一個公式：思想政治+工作態度+工作實績。現在人們都比較務實，前兩部分實際上是走走形式，重在後一部分。葉素芬的工作崗位不理想，一不是業務部門，可以用數字表現，而數字像小女孩的臉可以任人打扮，有時用絕對數，有時用百分比，有時縱比，有時橫比，七比八比一下，巨大成績就凸現出來；二不是當官的，可以把大家的成績集中起來算我的，業績也容易像堆磚堆柴樣的堆出來。以家庭來比方，業務部門好比男人，一年掙了多少錢，賬上一看就知。即使虧了，也可以找出十條八條理由來，突出減虧多少。而家庭婦女的總結就不好寫了。一年抱了多少趟孩子，洗了多少隻碗，掃了多少次地，怎麼說？有好些工作還是可做不可說的。比如黨委中心組學習，按理說葉素芬不是中心組成員，黨員都不是，不關她的事，可實際上，因為在這個部門，她的黨務工作比別人還多。又比如精神文明建設工作，層層強調“一把手”親自抓，從市文明委到區文明委、街道文明委、居委會、“文明共建片”、“三優街”創建辦之類部門經常開會，通知直接發給分管行領導，可行領導業務工作忙，要求文明辦派人代開；文明辦領導自然不閑，也沒空去開那種“務虛”的會，隻好由她去代。一年到頭代會多少次，也是不好說的。三塊工作她一個兵，領導說東就東，說西就西，整天忙得暈頭轉向，到頭來還很難總結出幾條像樣的。好在人心都是肉長的，其他部門的人想像過去也知道她工作不輕鬆。
思想政治這一部分可以全國通用，即認真學習什麼什麼，盡管閉著眼睛從報紙上抄就是（現在更省事，從網上直接下載），而且基本可以一年抄來幾年用。當然隻能說“基本可以”。如果要求高些，就得“與時俱進”。比如說去年中國足球隊首次衝出亞洲，全完可以借用，說在足球走向世界——中華民族騰飛的鼓舞下，我如何如何進一步提高了思想覺悟。今年，中國球隊敗得一塌糊塗，當然不能再跟它聯係，得把去年這一段刪掉。如果能有點個人特色當然更好。總體來說，這一部分不用花什麼心思。
工作態度這一部分本來更可以走江湖。什麼敬業精神啦，遵守本行規章製度啦，肯定沒有大變化，完全可以年年照抄。但今年葉素芬不能抄。因為父親病重、去逝，她請了好多假，各種假幾乎請遍，當然這不算問題。還曠工一天，全行通報過，這就是問題，回避不了。不過她又想，應該算不了什麼大問題。猶豫再三，她決定寫一句“基本能遵守本行規章製度”。她想“基本”兩個字可進可退。你不能說我沒有承認問題。而這樣程度的問題，應該不大。不奢望得優秀，得個稱職應該跟往年一樣沒問題。
但葉素芬覺得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沒有經曆過反右派運動，可是聽說過無數次。幾乎人人聽說過，當時評右派也很“民主”，大家坐在一塊評。礙於麵子，誰也不說誰的不是。有個人上廁所一下，馬上給評為右派。如今，一到行為排查或者年終考評的時候，同事們就會開玩笑：“少喝點茶，不然等下要上廁所可麻煩。”
對此，行領導公開批駁過，指出這種考核方式是非常科學的。不僅川州分行這樣考評，省分行、總行也這樣考評；不僅教育銀行這樣考評，其他銀行甚至黨政部門也這樣考評。它脫胎於美國通用電氣公司曾經引進的“360度評估法”，即在對一個人的業績進行評估時，要考慮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和左左右右的評價，從而準確地反映一個人的業績，準確地找出優秀分子和較差分子。後來，通用公司有所改進，不叫“360度評估法”，叫“活力曲線”，要求下屬各部門每年都要分類排出百分二十最好的，百分七十中間的，百分十最差的，然後進行獎勵與懲罰。我們現在這種考核製度，可以說與國際最先進的現代企業管理製度接軌了！一聽美國通用電氣，人們肅然起敬。其總裁傑克·韋爾奇被譽為“全球第一CEO”，全世界到處去做報告，他的書在中國企業界像當年的紅寶書一樣風靡。但在這一方麵，人們還是更相信它屬於“國粹”。
人家上廁所都不敢，她葉素芬還敢跑清溪去嗎？
七點三十分，鬧鍾響。這是方浩銘每天起床的時間，今天讓葉素芬用上。她被驟然響起的鍾聲吵醒，立即想到方浩銘今天要赴任，可是找不到他的蹤影。她打他的手機，沒有信號。她不停地撥，撥了好久才聯係上，說他已經到五十公裏外。
平時，方浩銘雖然早醒，總要睡懶覺，睡到快上班，像貓一樣抓幾把臉就出門，早飯也不吃。今天，要事在身，早早醒來。他覺得頭重腳輕，喝了一杯糖水，吃一個蘋果，又喝一袋牛奶。葉素芬平時都早睡早起，今天偏偏遲遲不醒。他想，她昨天晚上一定也醉了，讓她多睡一會兒吧！隻是時間差不多了，不能讓領導久等。他匆匆出門，下樓梯時才想剛才沒給她留個吻或者字條。
電話中，葉素芬自責不已：“我昨天就想好，要煮一碗太平蛋給你吃，可今天睡太死了！”
“沒關係，我會太平的！你快去上班吧！”領導坐在身邊，方浩銘不便多說，匆匆關了手機。
葉素芬連奔帶跑上班，遲到兩分二十八秒，還好沒超過三分鍾。行裏去年開始實行兩卡製，一是考勤卡，二是衛生卡。考勤卡上下班都要刷一下，電腦記錄你是否遲到早退。遲到或早退三分鍾以內，累計到年終算賬；超過三分鍾，那就要加倍計算；超過半小時按曠工處理。她今天遲到沒超三分鍾，慶幸得很，好像撿了錢一樣。
一上班，葉素芬跟往常一樣，用昨天剩的開水洗抹布，例行公事地擦擦電腦、桌椅、門窗之類，然後到水池倒汙水。在過道上，碰到人事部正科級調研員盧正輝。他關切地問：“方行長走馬上任啦？”
“去了。”葉素芬燦爛地笑笑。“官副行長帶去。”
“恭喜啊！”
“那有什麼好恭喜？都是你老人家當剩的啦！”
洗抹布的時候，葉素芬突然從壁鏡上發現：臉色太憔悴！平時，她素麵朝天，很少抹口紅之類。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應當上點淡妝，可是太匆忙，臉都沒洗清楚，太糟了！而她不像時尚女人化妝品隨身帶，辦公室也沒備，隻好找郭三妹：“你今天不更衣啦？”
“我正找你哩，急得要死！要是現在查一下，那就死定了！”郭三妹叫道，“你現在哪？”
“我還能在哪，辦公室呀！哎――，我昨晚沒睡好，臉像老太婆樣的，順便帶點東西給我抹一下！”
郭三妹來了，關了門，更換工作服。葉素芬洗了把臉，抹了口紅，又用了點粉脂，頓時光亮起來。郭三妹笑道：“哇噻――，十八歲啦！”
“你這死丫頭，笑我老太婆哩！”葉素芬在郭三妹臉上輕輕旋轉了一把。
葉素芬把方浩銘已經赴任的事告訴郭三妹，說笑了好一陣。郭三妹發現時針過九點，驚慌起來，叫聲“該死”，轉身跑下樓。
葉素芬去打開水。按理說，這義務該男人幹，可是本部室除了她沒有兵，隻有她幹。她沒來上班，郭章楠也要喝水，但隻要她在，再遲也要等她去打，好像哪有明文規定一樣。她委屈過，生氣過，甚至暗中抵抗過――一上班就埋頭做其他事，有意不去打水。其實她沒心思做事，在傷心，在憤恨，暗暗罵臭蟑螂一點憐香惜玉的心也沒有，渴死他去。女人是水做的，她不怕渴。可是，恨不了多久，她轉而自責：誰叫你不會當官呢？你如果會當官，衛生紙都有人給你買。算了吧，得罪了當官的，叫你下崗——打開水的資格都沒有。這麼一想，她隻好又去打。到他辦公室去提開水壺，還要陪笑臉：“哎呀――，今開一上班就忙，水都忘了！”今天不一樣。她想：也有人給我老公打開水，扯平了！她變得欣欣然，走進他辦公室，邊提水壺邊相告：“今天早上，小方去清溪上班了！”
“那好啊！”郭章楠正在電腦上忙，還是抬起頭來，在轉椅上仰坐，“你也上任‘航母’啦，恭喜啊！”
川州到清溪一百六十多公裏，小車要跑兩小時多一些。方浩銘是早上七點出發的，九點多十點來鍾即可抵達。等到十點半，葉素芬給他掛電話，他的手機沒有應答。此後每隔十分鍾掛一次，五分鍾掛一次，一分鍾掛一次，掛了十幾次一次也不通。她坐立不安，不由罵道：“這死鬼！放出去的狗也知道回個音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