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早,草長鶯飛,斜陽三月,夜間仍有蕭索之意,秣陵城郊,由四百橫街到太平門的大路上,行人早渺,樹梢搖曳,微風颼然,寂靜已極。
蟄雁驚起,遠處忽然隱隱傳來車轔馬嘶,片刻間,走來一車一馬,車馬躥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已噴出濃濃的白沫子,一望而知,是趕過遠路的。馬上人穿著銀白色的長衫,後背長劍,麵孔瘦削,雙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間,宛如利劍,隻是眉心緊皺,滿臉俱是肅殺之氣。
此時銀輝滿地,已是中夜,萬籟無聲,馬蹄踏在地上的聲音,在寂靜中分外刺耳,馬上的銀衫客把韁繩微微一緊,側臉對著趕車的那人說:“老二,輕些,此刻已近江寧府的省城,要小心才是。”
趕車的也是個遍體銀衫的中年漢子,身材略胖,麵如滿月,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容,聽了馬上人所說的話,像是並不十分注意,車行仍急,隻是笑著說:“大哥也是太過謹慎了,咱們從北京到這兒,已是幾千裏路咧,也沒有一點兒風吹草動,我真不知道您整天擔的哪門子心?”
語音清脆,說的是一口純粹的官話。
馬上人微搖了搖頭,張口像是想說什麼,向趕車的側睨了一眼,又忍住了。
趕車的忽地將馬鞭隨手一掄,在空中劃了個圈子,鞭子掄得出奇地慢,但竟隱隱有風雷之聲,此時,他笑容更見開朗,大聲地說:“就算有個不開眼的狗腿子,來找咱們的碴,憑咱們手裏兩把劍,還怕對付不了他們?”
話聲方歇,隻聽得遠處有人冷冷地說:“好大的口氣。”
語音不大,隔著那麼遠的距離,入耳卻極清晰,一字一聲,鏘然若鳴。
馬上人臉色頓變,手朝馬鞍微按,人已如箭般直躥了出去,寬大的衣袂,隨風而起,人在空中微一頓挫,將手裏拿著的馬鞭,向下一掄,人卻又向上躥了丈許高,放眼一看,隻見四野寂然,哪有半條人影?
趕車的端坐未動,回頭向車裏看了一眼,車裏的人呼吸甚重,都已睡熟了。
此時馬上人用極快的身手在四周略一察看,銀白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宛如一條白練,忽又衝天而起,飄飄地落在馬上,眉心攢得更緊,說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測,若真是京裏派下來的,隻怕……”
趕車的此時笑容已斂,長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是禍不是福,反正這副千斤重擔,已落在咱們肩上,咱們好歹得對地下的人有個交代,隻好走著瞧吧。”
手中韁繩一緊,車馬又向前趕去。
騎在馬上的名叫戴夢堯,趕車的是他師弟陸飛白,他倆人本是表兄弟,後來家敗人亡,弟兄倆隨著采人參的藥販流亡到關外,經過居庸關時,偶得奇緣,被隱居在八達嶺青龍橋的一位長白劍派名宿看中,收為弟子。這位長白劍派的名宿行輩甚高,從不示人姓名,也是他弟兄有緣,在青龍橋一待七年。二十年前他弟兄初入江湖,在紫荊關南的四陵曠地上,雙劍殲七煞,聽說紫荊七煞的七件外門兵器,竟未能搪過十招。紫荊七煞雄踞多年,竟被一舉而滅,沒有逃出一個活口,江湖聞訊大驚,都想一睹二人真麵目。
不久西河江湖黑白兩道在高碑店群雄集會,談判走鏢的道兒,自是越談越僵,此時他弟兄倆突然出現,以“蒼穹十三式”鎮住在場群雄,這才揚名天下,江湖上人稱“星月雙劍,蒼星銀月”,從此飲譽南北。
後來這兩人忽然一齊失蹤,江湖上傳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說他們被仇家毒計陷害,已經亡命,這消息越傳越廣,似乎真實性也越大,於是江湖中人各個拊掌稱快。
星月雙劍生性傲岸,行蹤飄忽,絕少真心的朋友,而且仇家事情做得甚是幹淨,俠義中人雖曾倡言複仇,但時過境遷,遂即漸漸淡忘了。
他們被仇家陷害是真,人卻僥幸未死。兩河綠林道的總瓢把子,笑麵人屠申一平,不知怎麼得到苗疆秘術,遠赴苗山,采集在深山中蘊鬱千年的桃花瘴毒,凝煉成一種極厲害的毒汁,裝在一個用百煉精鋼鑄成的極小鋼筒裏,機括一開,毒汁隨即噴出,隻要中上一滴,一出十二個時辰,全身潰爛而死,端的是霸道已極。
笑麵人屠申一平和紫荊七煞本是生死之交,對星月雙劍早就恨之切骨,卻懼於他們的武功,遲遲未敢動手,此時仗著這歹毒的暗器,定下一條毒計。
申一平五十大壽那天,在北京城郊的馬駒橋大宴黑道群雄,卻早就派人專程趕到峰山畔去找星月雙劍,等了旬日,才找到他們,說是申一平決定在五十大壽那天,金盆洗手,從此息影江湖,並且借此解散兩河綠林道,所以特請星月雙劍前往主持。
星月雙劍不疑有他,於是欣然前往,申一平卻在上酒的時候,手中暗藏毒汁鋼筒,濺在他們身上,星月雙劍就在毫無所覺之下,中了他的道兒。
壽堂上賓朋滿座,燭影搖紅,酒過數巡,星月雙劍發覺離去的人越來越多,壽堂上剩下的,俱是些申一平的死黨。陸飛白發覺情形異樣,把酒杯一舉,朝著申一平笑道:“咱弟兄承總瓢把子的抬愛,能眼見總瓢把子解散兩河綠林道,造福行旅的盛舉,此時酒足飯飽,希望您吩咐一聲,讓咱們也好早點高興。”
隻見申一平惻惻地一笑,說道:“您說的是什麼話,兩河綠林道的基業創辦已久,哪能從我申一平手上毀去,我看陸俠客想是醉了。”
堂上群豪哄然一笑,笑聲中帶著異樣的輕蔑,陸飛白大怒,將手中酒杯叭的一聲,打得粉碎,朗聲說道:“申一平,你這算是什麼意思?”
笑麵人屠哈哈狂笑,說道:“你們星月雙劍稱雄一時,現在也該收收手了,我申一平寬大為懷,讓你們落個全屍,老實告訴你,你們身上已中了我用千年瘴毒煉成的毒汁,一個對時之內,全身將會潰爛而死。”
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得意已極。
戴夢堯聽完全身一震,低頭一看,膝上的衣服已爛了碗大一塊,裏麵隱隱傳出惡臭之氣,知道申一平所言非虛,用手一拉陸飛白,低低地說:“老二,別動氣。”
隨即朝著申一平將手一拱,朗聲笑道:“笑麵人屠果然名不虛傳,我們栽得總算不冤枉,既然總瓢把子網開一線,我弟兄從此別過。”
陸飛白此時也自發覺,一言不發,隨著戴夢堯往外走去。申一平並不攔阻,朝著群豪大聲笑道:“星月雙劍果然聰明,現在就去準備後事。”
大堂上笑聲哄然,申一平笑聲更厲。
陸飛白身體驀然往後倒縱,長劍順勢抽出,頭也不回,反手刺去,長劍宛如一道銀虹,帶著淒厲風聲直取申一平,這正是“蒼穹十三式”中的絕招,“天虹倒劃”。申一平笑聲未落,劍已臨頭,隻得往桌下竄了出去,陸飛白劍勢一轉,右腿往後虛空一蹴,“星臨八角”,長劍化作點點銀星,向申一平當頭罩下,申一平就地一滾,冠罩全失,躲得狼狽已極。
這種地趟救命的招數,武林中多不屑為,申一平乃綠林盟主,武功本自不弱,卻因未料到陸飛白出手之奇,故此才身形慌亂,當著手下如許多人,用出這種身法,實是萬不得已,然卻丟臉已極。當下申一平不覺大怒,厲聲道:“好朋友不賣麵子,並肩子動家夥招呼他。”
堂上群豪頓時大亂,抽兵刃,拋長衫,眼看就是一場血戰,忽地有人厲聲一喝:“都給我住手。”
申一平仗以成名的一對奇門孤形劍正待出手,聽見有人發話,不禁一頓,陸飛白卻不理這碴兒,長劍一點桌麵,人又借勢向上拔了幾尺,身形略一頓挫,劍勢由第五式“落地流星”化作第十式“泛渡銀河”,銀光如滔滔之水,往申一平身上逼去。
“星月雙劍”以“蒼穹十三式”飲譽武林,劍式自有獨到之處,他不僅快,最厲害的是身形不需落地,劍勢可在空中自然運用。申一平不但沒遇過這種對手,甚至連這種劍法都未曾見過,又如何能夠抵擋,隻得大抑身,往後爭竄,又是一陣忙亂,方才躲過這劍。
戴夢堯眼見陸飛白連用絕招逼住申一平,想置之於死地,心中暗自思索:“即使將申一平殺死,自己性命也是難保,何不先設法出去,如能萬一救得自己的性命,日後還怕沒有報仇的機會?”
於是他也大聲喝道:“二弟住手。”音如洪鍾,入耳鏘然。
陸飛白身隨劍走,“雲如山湧”又待向申一平發招,聽見戴夢堯的喝聲,硬生生將已發出的劍招收了回來,遊目四顧,隻見大堂上的人雖都已抽出兵刃,卻沒有一個人出手。
此時,剛剛發話的人已緩步走了出來,神態甚是從容,卻是一個中年文士,他朝申一平朗聲說道:“他二人已中了總瓢把子的極毒暗器,諒也活不過明晚,我看你還是高高手,把這兩人交給我帶回去算了。”話雖說得客氣,神情卻甚是倨傲。
申一平手裏拿著一對弧形劍,怔怔地站在那裏,甚是狼狽,聽了這人的話,非但不以為忤,仿佛這人對他倨傲,是理所當然的,隻是想了一會,中年文士已是不耐,怫然說道:“想是總瓢把子不賣我這個麵子了。”
申一平連忙彎下腰去,說道:“但憑熊師傅的吩咐,隻是以後……”
中年文士立刻接著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你們兩家的事從此已了,以後的事,全包在我的身上。”
說完後走向星月雙劍,說道,“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星月雙劍,的確不凡。”突然他把話聲放得極低:“二位何必跟這班小人動怒,桃花瘴毒子不過午,兩位不如跟在下同去,也許還有活路可走。”
戴夢堯雖覺此人太是詭異,但是人在求生的欲望之下,也就管不了這許多了,隻得說道:“一切遵命。”
那人聽了,展容一笑,似乎很是高興,將手朝申一平一拱,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笑著說:“瓢把子的高義,兄弟心領,今日就此別過了。”
他們走出門外,星月雙劍隻覺一陣清涼之氣撲麵而來,夜寒如水,酒意全消,腳步卻愈顯沉重,腿彎已然麻木。中年文士手一擺,一輛裝潢華麗的套車急馳而來。
他們上車後,那中年文士並未和他們同坐車內。車內裝置華美,窗簾椅套,全是絕上品的貢緞,星月雙劍不覺疑團更重,那中年文士究竟是何等身份?為何緣故仗義伸手來管這件閑事呢?
車行甚急,沒多久,兩人便漸漸暈去。
醒來時,卻是躺在一張非常柔軟的床上,這和他們以前所睡過的迥不相同。屋裏窗明幾淨,一塵不染,靠壁放的是堆列整齊的書架,一琴一幾,安放得俱恰到好處,仿佛是富貴人家的書房。窗戶向外支起,從窗口看出去,隻覺林木蔥鬱,庭院很深,渺無人跡,偶有鳥語蟲鳴,從遠處傳來,令人有出塵之感。
戴夢堯首先醒來,不一會,陸飛白也醒了,他身體一弓,剛想坐起,又撲地倒在床上,不禁歎道:“想不到這桃花瘴毒恁的厲害,我總算開了眼界了。”接著又低聲問道,“這是何等所在,我們怎會到了此處?”
戴夢堯眉頭一皺,也低聲說道:“二弟切莫亂動,我們此刻凶吉尚不自知,最好還是先試試能否運氣行動,萬一有變,也好應付。”
陸飛白正想答話,突然門簾一掀,進來一人,正是那詭異的中年文士,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一進來就笑著說:“兩位暫且好生休養,托天之幸,現在總算已脫離險境,這瘴毒恁的厲害,兩位能否脫險,事前我也難以預料呢!”說完微笑著向前走了幾步。
戴夢堯掙紮著想要坐起,那中年文士連忙走上將他扶著睡好,正色說道:“我知道兩位此刻必在懷疑我是何等人物,有何居心,隻是兩位現在尚未痊愈,不宜傷神,好在來日方長,彼此即是一家人了,什麼話都好說。”
戴夢堯道:“閣下救命之恩,小弟實不敢言謝,不知可否請教閣下高姓大名,也好讓小弟們銘記在心。”
那中年書生說:“休再提起道謝的話,日後兩位痊愈時,小弟自會向兩位解釋清楚。”
說完竟自走了。
此後那中年文士卻未再來,隻不時有些穿著華麗的俊美小僮,送來些參湯補品,卻是一言不發,問他事情,也是一概不知,陸飛白幾次忍不住要發火,都被戴夢堯止住。
這樣過了兩三天,他們已能下床走動,卻使不出一絲力氣,陸飛白又想出去看看,戴夢堯又是勸阻,陸飛白生平所服膺的除了他們的師傅外,就隻戴夢堯一人,隻得罷了。
又過了一日,那中年文士果然來了,這才將事情的始末,說了清楚。原來他們所住的地方,是當今儲君胤礽的後院,那中年文士,卻是胤礽的教師熊賜履。康熙末年,各貝勒爭奪皇位,手段層出不窮,胤礽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極力地想拉攏武林好手做自己的幫手,所以笑麵人屠申一平五十大壽時,胤礽得到手下報告,特派熊賜履去,想相機物色高手,作為自己的護衛。隻是綠林道上群豪,不是失之粗野,就是沒有驚人武功,並無一個被熊賜履看中的,後來銀月劍客飛白拔劍動手,熊賜履自是識貨,一眼便看出他是內家高手,再加上星月雙劍名滿武林,他知道申一平縱然再是凶橫,也不敢得罪胤礽,這才不惜得罪申一平,將他們救了回來,再用大內秘方盡心力地替他們解了毒,目的自然是想利用星月雙劍的武功,來替胤礽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