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侯生晚年娶的這位太太最好哭,她一哭侯生也跟著哭起來,要是別人不停,他也不能停止,後來他太太發現他這個毛病,沒事就拿哭來要挾他,弄得他實在不能忍耐,竟逃了出來。
他跑到星月雙劍的師父那裏,住了好幾個月,想到關內一遊,星月雙劍的師父就托他照顧徒弟,這時剛好星月雙劍帶著熊倜及爾格沁同逃,他就跟在後麵保護,後來在南京城郊陸飛白口發狂言,他一怒之下,冷冷地說句“好大的口氣”就不管走了,卻不知道星月雙劍都遭了毒手。
他一個人各處遊玩了好幾年,再回到江南,聽得人說星月雙劍已經死了,怎麼死的卻人言異殊,他這才一急,覺得自己對不起星月雙劍的師父。
他也知道星月雙劍是帶著兩個孩子同走的,現在星月雙劍已死,他就想找著兩個孩子,來補償自己的歉疚,哪知找了許久,也無法找著。
這天他在清晨到莫愁湖去看霧,偶然走到秦淮河邊,看見有人正用“蒼穹十三式”裏的功夫飛渡秦淮。“蒼穹十三式”武林中會的人可說絕無僅有,他才“咦”了一聲,跟了過去。他看到熊倜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心想也許就是他要找的人,這才跑過去問。他個性奇癖,喜怒無常,看見熊倜想走,就逼熊倜,哪知熊倜卻哭了起來。
熊倜又哭了一會,發現侯生也在哭,而且哭的樣子很滑稽,不覺撲哧笑了一聲。侯生聽他笑也不哭了。熊倜覺得好玩,就問道:“喂,怎麼我哭你也哭,我不哭你也不哭了?”
侯生兩眼一瞪,衝熊倜說:“怎麼你哭得我就哭不得呀?”
熊倜見他白發白髯,已是個老頭子,說起話來卻像小孩一樣,哈哈大笑起來。
侯生看到他笑,就站了起來,拍拍白衣服上的塵土,想了一會,問道:“星月雙劍是你什麼人?”
熊倜笑聲頓住,驚異地看了侯生一眼,沒有答話。侯生看了看他,覺得他年紀雖幼,但是兩眼神光飽滿,膚如堅玉,內功已有根基,遂起了憐才之念。侯生飄忽江湖,辣手毒心,人稱毒心神魔,數十年來,從未對人生出如此好感。
停了一會,侯生把語聲放得和緩,說道:“你不怕,隻管說出來,我不會害你的。”
熊倜見他臉上已再沒有冷酷之色,突然對他也起了親切之感,這五年來除了朱家姐妹之外,別人對他都是冷眼相待,侯生雖是行蹤詭異,令他害怕,但是現在他語氣在嚴厲中露出關切,熊倜想到他最敬愛的叔叔也是這種樣子,不禁又哭了起來。
侯生見熊倜一哭,急得隻是頓腳,但他血液裏有了八達嶺裏異種猿猴的天性,隻要看見人哭,自己也不能控製地哭了起來……熊倜本是聰明絕頂之人,見他如此,心裏明白了幾分,突然福至心靈,止住了哭,說道:
“這位伯伯,我不哭了,隻因為我想起死去的戴叔叔,所以才忍不住哭了起來,請你不要怪我。”
侯生道:“戴夢堯是你的師父?”
“是的。”
侯生道:“你把戴夢堯教你的天雷行功練一遍給我看。”
侯生看著他練,臉上竟有喜色,此時突然跑了過去,不知怎的手一伸將熊倜倒提了起來,在他身上一陣亂拍,熊倜隻覺渾身舒服,絲毫沒有痛苦之感。
他拍打了約有盞茶時候,才將熊倜放了下去,兩手扳住熊倜的肩膀,叫熊倜張開嘴來,他也把嘴一張,對著熊倜吹出一股氣來,隻見有一條宛如實質的氣體,投入熊倜的嘴中。
那氣體一入熊倜口中,熊倜隻覺渾身一冷,有一股寒氣在他體內運轉,過了一會,侯生額上已經見汗。熊倜覺得那股寒氣漸漸變得火熱,燙得他渾身又酸又痛,可是侯生的兩隻手像鐵箍似的,使他動也動不了。
又過了一會,侯生將手一鬆,撲地坐到地上,累得氣喘不已。
熊倜四肢一鬆,渾身覺得從未有過的舒泰,看見侯生已在對麵瞑目調息,便也坐了下來,試著稍一運氣,真氣即灌達四肢,融而為一,不禁大喜。
此時天已大亮,陽光升起,照得秦淮河水,粼粼金光。侯生站起來,對熊倜說:“我已為你打通‘督任’兩脈,此後你練功已無阻礙,等到你練得體內輕雷不再響時,可到居庸關來,你也不必找我,我自會找你的。”說完身形並未見動,人已不見。
熊倜站了起來,心裏高興得無法形容,自思道:“這人怎的如此奇怪?像和我戴叔叔是朋友,我起先還以為他是鬼呢!”轉念又想道,“呀!我連他姓名都不知道,連謝也沒謝過他,真是該死,下次見到他……”他正想到這裏,忽然白影一晃,侯生又站到他的麵前,熊倜不禁大喜,正想跪下,侯生把手一攔,從背後撤出一把形式奇古的長劍,伸手抽了出來,隻覺寒氣沁人,他把劍套往熊倜手上一遞。口裏說著:“記著。”就虛空剌了幾招劍式,像是毫無連貫,卻又劍劍奇詭,熊倜都記了下來。
侯生把劍一收,往熊倜那一遞,說道:“此劍我已用它不著,你可拿去,隻是此劍在江湖上太紮眼,不可輕易顯露。”他想了一想,又說道,“此後你如找著你的妹妹,可把我剛剛教你的劍招也教給她,除此之外,你不能教給任何人,知道嗎?”
熊倜趕緊跪了下去,低頭說道:“弟子知道。”等到他再抬頭,侯生已不見了。
熊倜手裏拿著那把古劍,喜愛已極,他仔細看了許久,隻見劍把上用金絲縷成“倚天”兩字,隨手一揮,劍尾竟有寒芒,知是一把寶劍,就站在當地,將侯生教他的劍招,按著方位,練了起來。卻總是覺得招招仿佛不能連貫,運用起來緩慢已極,但他知道,侯生武功深不可測,教他的劍招,必也是武林絕學,所以牢牢記在心裏。
熊倜靜悄悄地回到船上,船上人尚高臥,他回到他那間僅可容膝的小艙房,將劍收了起來,才出去漱洗,他想到今天的奇遇,心裏就高興,他想:“要是戴叔叔他們還在,看見我這樣子,也一定會為我高興的,今天那位伯伯說我還有個妹妹,我真該死,這麼多年來我竟把她忘了,現在不知她怎麼樣了?真奇怪,為什麼以前竟從未想起過她呢?呀!我還記得她那麼小,整天隻會哭,現在她該也長大了些吧,我真希望以後能找著她,把我會的武功全部都教給她,讓她可以跟我一起去報仇。”
他想著想著,臉上露出了笑容,此時忽然若馨也跑了來,看見熊倜就將腳步一緩,低低地說:“你好早呀!”
熊倜看到她來了,就轉頭跑開,嘴裏說道:“小姐姐早。”
若馨見他走了,也沒有叫,輕輕地歎了口氣,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鬱。
轉瞬又是兩年,熊倜早將“天雷行功”練至無聲之境界,“蒼穹十三式”他更是練得熟之又熟,隻是侯生教給他的怪異劍招,他尚未能完全領悟。他本早想走了,但當他看到朱家姐妹時,又仿佛覺得有一根無形的線在係著他,使他不能離去。
等到熊倜十六歲那年,他長得完全像個大人了。聰明人本就多半早熟,何況他自幼練武,身材又高,臉上雖仍有童稚之氣,但已無法再在秦淮河的花舫上耽下去。他想了許久,本想就此偷偷溜走,免得難受,但想到若蘭七年來的恩情,實是不忍。
終於在一天夜裏,船上的人都睡了,他悄悄地跑進朱家姐妹住的那間艙房將若蘭叫到船舷旁。
夜已很深,河邊寒意甚重,若蘭不知有什麼事,便跟著熊倜走了出來,問道:“弟弟,你有什麼事呀?”
熊倜呆呆地望著她,隻見她滿臉俱是關切之容。這七年來她終日憂鬱,更是清瘦得可憐,而且月移人換,在芸芸金粉中,她也沒有以前那麼紅了。熊倜想到就要離開她,心裏一酸,眼角流下淚來。
若蘭見熊倜哭了,就跑到熊倜麵前,這時熊倜已比她高了很多,她抬頭望著熊倜的麵孔,輕輕伸手替熊倜擦了擦眼淚,關切地說:“弟弟,你哭什麼?是不是又受了誰的委屈?”
熊倜更是難受,回過頭去,隻見秦淮河水,平伏如鏡,倒映著天上點點星光,微風吹來,仿佛置身廣寒深處。
若蘭隻覺寒意漸重,輕輕地靠近熊倜,她第一次感覺到他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熊倜低下頭來,茫然說道:“姐姐,我要走了。”話尚未說完,眼淚又簌簌落下。
若蘭聽了一驚,問道:“你要到哪裏去?”
熊倜道:“姐姐,我要離開你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很多事等著我做,但是我一定會很快回來的,我一定要將姐姐接出去。”
若蘭幽幽地說:“我早就知道你要走了,但你為什麼走得那麼快?反正姐姐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難道不能再等一等嗎?”說著說著,已是淚如雨下。
熊倜突然一把將若蘭抱住,哭著說:“姐姐,我真不想離開你,隻是我實在有難言之隱,有許多事我都要去把它做好,但是,姐姐,我發誓,我一定會回來的,我會一直陪著姐姐,讓姐姐好好地享受幾年,不要再在這種地方耽下去了。”
若蘭哭得已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她止住了哭,推開熊倜,低低說道:“你什麼時候走呀?”
熊倜又低下頭去,說:“我跟姐姐說過,馬上就要走了,若馨姐姐那裏,你代我說一聲,我不再去跟她告辭了。”
若蘭想到七年相依為命的人,馬上就要走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說:“你難道不能多耽幾天嗎?讓姐姐多看你幾天。”
熊倜狠著心搖了搖頭說:“不,我馬上就走了,多耽幾天,我心裏更是難受,姐姐快回房去吧!小心著涼了。”
若蘭突地一轉身,哭著跑了進去。熊倜望著她的背影消失,覺得像是失去了什麼,落寞地走回房,收拾了幾件常換的衣服,將寶劍仔細地用布包好,斜背在身後,留意地看著他那小艙,這平日令他難以忍受的地方,如今卻覺得無限溫暖。
他呆呆地站在床前,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若馨流著淚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個手絹包的小包,看見熊倜出神地站在那裏,強忍著淚,走到熊倜的身旁,將手裏拿著的小包放到床上,垂目說道:“這是姐姐和我的一點首飾,還有一點兒銀子,你拿著吧,路上總要用的。”
熊倜轉臉感激地看著她,隻見她長長的睫毛上掛滿了淚珠,心裏突然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張口想說些什麼,不知該怎麼說。兩人沉默了一會,若馨抬眼淒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充滿了悲哀的情意,慢慢轉身走了兩步。
熊倜積壓在心中的情感,此時再也忍不住,哽咽著叫道:“小姐姐!”若馨聽了腳步一停,熊倜走上一步,站在她身後,若馨突然一轉身,熊倜乘勢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兩人頓覺天地之間,除了他倆之外,什麼都不存在了。
若馨順從地依偎在他懷裏,伏在胸膛上,低低地說:“你要走了也不來跟我說一聲,難道你除了姐姐之外,就不再關心任何人了嗎?”
熊倜溫柔地摸著她的秀發,期期艾艾地說:“我還以為,你不……”
若馨搶著說道:“你不要說了,我也知道你想著什麼,你真傻,難道連一點也看不出我對你的情感嗎?”
她說完了,又覺得很羞澀,把頭一鑽,深深地埋藏在熊倜寬大的胸膛裏。
此時萬籟寂然,隻有水濤拍擊,發出夢般的聲音。兩人也不知相互偎依了多久,熊倜輕輕地推開若馨,說:“我該走了,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若馨眼圈一紅,又流下淚來,幽怨地說:“你等天亮再走不好嗎?”
熊倜搖了搖頭,說:“我要趁黑暗走,到了白天,我就再也沒有走的勇氣了。”
若馨拿起那手絹包的小包,擦了擦眼淚,緊緊地塞在熊倜的衣襟裏,垂首說:“不要弄掉了,這上麵有我的眼淚。”
他一咬牙,轉身拿起包袱,忽然看見若蘭也站在門旁,他覺得他再不走,就永遠不能走了。
他走到若蘭的跟前,說道:“姐姐我走了。”
若蘭慢慢地讓開路,說道:“路上要小心呀!”
熊倜回頭又看了若馨一眼,她已哭得如帶雨梨花,熊倜強忍住悲哀,朝若蘭說:“我會小心的,姐姐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