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花舫笙歌,聚六朝金粉,此時已是子夜,但尋歡逐樂的公子闊少仍未散盡。熊倜走到河邊,看到每條船上都掛著塊牌子,上麵寫著名字,有些船燈火仍亮,裏麵有喧笑聲,有些船卻已熄了燈火,他看見有一條船停在較遠之處,不像別的船那樣一條連著一條,而且燈火仍然亮著,他就走了過去。
那條船的窗戶向外支著,他站在岸邊看了一會,裏麵並無嘩笑之聲,停了一會,窗口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女孩的頭,大約也有八九歲。這晚月色甚明,熊倜站在月光下,被船裏的小女孩看見了。秦淮河酒肉征逐,很少有孩子們來,那小女孩看見熊倜,就笑著朝他招了招手。熊倜遠遠看到她兩隻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有兩個很深的酒窩,也不覺向前走去,忽然腳底一滑,他驚叫了一聲,跌下河去。那小女孩看了,也嚇得叫了起來。
船裏的人都跑了出來,那小女孩尖聲叫著姐姐,不一會從後艙走出一個年紀亦不太大的少女,雲鬢高挽,貌美如花,身材甚是清瘦,臉上似有愁容,顰眉問道:“什麼事呀?”
那小女孩指著水麵說:“有一個小孩子掉下去了,姐姐趕快叫人去救他。”
那少女探首窗外,看見一個小孩的頭離岸漸遠,慌忙叫道:“你們怎麼搞的,快點下去救人呀!”
船上有幾個卷著褲腿的粗漢,跳下了水,所幸岸近水尚不深,不一會,就將熊倜救了上來。
那些粗漢把熊倜倒著放在膝上,迫他吐出許多水。雲鬢少女和那小女孩也走了出來。熊倜正自慢慢轉醒,此時艙內走出一個四十許歲的婦人,一走出來就朝那少女說:“這麼晚了還站在這兒,也不多穿件衣服,小心著了涼。”又轉頭看了看熊倜,朝那些粗漢說,“這小孩是哪裏來的?弄得船上都髒死了,快把他送走。”
那少女聽得微一顰眉,朝婦人說:“阿姨怎麼這樣,這孩子凍得渾身發抖,怎麼能夠送他走呢?”語言脆麗,如黃鶯出穀。
那婦人尚未答話,熊倜突然跳了起來,朝那少女及小女孩一跪,哀求說:“這位阿姨和這位姐姐救救我,不要趕我走,我沒有家了,情願替你們做事,做什麼事都行。”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那小女孩看了,不禁拉了拉她姐姐的衣角,低聲說著:“姐姐,你不要趕他走嘛,瞧他樣子怪可憐的。”
少女看了熊倜一眼,隻見他雖是從水裏撈出的,衣服淋漓,非常狼狽,卻生得俊美已極,一點都沒有猥瑣的樣子,心裏也很喜歡,側臉對那婦人說:“這小孩既是無家可歸,我們就把他收下來吧,也好替我打打雜。”
那婦人說道:“姑娘,你有丫頭們服侍還不夠嗎?這小孩來曆不明,怎麼能收下他呢?”
那少女一甩手,生氣道:“不行就不行,我求你做一點事都不行,下次你要是求我,我也不答應你。”
那婦人連忙賠著笑道:“行行行,姑娘的話我怎敢不聽?”又大聲對著正站在旁邊的兩個丫頭說,“快把這小孩帶到後麵去,找件衣服替他換上,聽到了沒有?”
那小女孩高興得直笑,牽著少女的衣角,笑著說:“姐姐真好。”
那少女聽了,歎了口氣,似有無限心事,輕輕說道:“什麼還不都是為了你。”
那小女孩聽了,眼圈一紅,撲進少女的懷裏,兩人緊緊地擁抱著,竟都流下淚來。
原來此二人遭遇也是異常淒慘,她們的父親原本是一個通儒,雖然才高八鬥,但氣質清高,不願應試為異族做奴才,在城郊一個名叫金家莊的小村落裏,開設了一家蒙館,靠一些微薄的束脩來討生活。妻子早死,膝下無兒,隻有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兒,生活自是清苦,卻也很安靜。
這位老先生姓朱,字鴻儒,本是大明後裔,大女兒若蘭,小女兒若馨,他因為沒有兒子,從小就把兩個女兒當作男子,教以詩書。若蘭十六歲那年,朱老先生忽然得了重疾,竟告不治,臨死時望著兩個悲淒欲絕的女兒,自是難以瞑目。朱家本就貧寒如洗,朱鴻儒一死根本就無法謀生。朱若馨才七歲,每天飯都不能吃飽,餓得皮包骨頭。朱若蘭姐妹情深,看著難受已極,這才落溷煙花,做了秦淮河畔的一個歌妓。
朱若蘭麗質天生,再加上本是書香世家,詩詞書畫,無一不精,不到一年,即豔名大噪,成了秦淮群花裏的魁首。朱若蘭人若其名,幽如空穀蘭花,能得稍親芳澤的,可說少之又少,可是人性本賤,她越是這樣,那些走馬章台的花花公子越是趨之若鶩。
秦淮笙歌金粉,本是筵開不夜,但朱若蘭立下規例,一過子夜即不再留客。船上的老鴇把她當搖錢樹,哪能不聽她的?所以熊倜晚上來的時候,已是曲終人散了。
朱若蘭命薄如紙,知道熊倜也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同病相憐,對熊倜愛護備至。朱若馨年紀尚幼,一向都是做別人的妹妹的,現在有了個比她還小的熊倜,也是一天到晚忙東忙西地,照料著熊倜。熊倜劫後餘生,得此容身,實不啻如登天堂。
熊倜這半年來經過的憂患太多,人在苦難中總是易於成長,他也變得有一些七歲大的孩子所不應有的世故,而且他知道自己身世極秘,所以對於待他視如手足的朱家姐妹,也是絕口不提,隻說自己父母雙亡,無家可歸。
朱若蘭白天沒事就教育若馨、熊倜兩個孩子念書,熊倜生長王府,啟蒙極早,文字已有根基,再加上聰明絕頂,過目成誦,往往若馨念了好幾遍還不能記得的書,熊倜一念就會,若蘭更是喜歡。
有時夜深夢回,熊倜想到自己的血海深仇,就偷偷地取出戴夢堯給他的冊子流淚,於是白天他更加刻苦念書,隻因那冊子上所載字句均甚深奧,他要有更多的知識,方能了解。
晚上,前艙有客,度曲行令,熱鬧已極,熊倜雖也年幼愛鬧,卻絕不到前艙張望,他知道他所處的地位是不允許他享有歡樂的,隻是一個人躲在後麵念書,有時若馨也來陪著他。
若蘭從前艙陪完酒回來,自己感懷身世,總是淒然落淚,漸漸熊倜也知道了這是何等所在,不禁也在心裏為若蘭難受,發誓等自己長大成人,一定要把她們從火坑中救出來。
這樣過了一年,熊倜非但將幼學瓊林等書背得滾瓜爛熟,就算是四書五經,也能朗朗上口,這才撿了一個月明之夜,偷偷溜到岸上荒涼之處,將那兩本冊子放在前麵,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默禱父叔在天之靈,助他成功。
此時月色如銀,秦淮煙水,浩渺一片。熊倜極仔細地翻開那兩本冊子,那是用黃綾訂成的封麵,裏麵的白絹上,整齊地寫著字和一些圖式。熊倜翻開第一本,正是星月雙劍仗以成名的“蒼穹十三式”,但“蒼穹十三式”內盡是些騰飛刺擊的精微劍式,熊倜既無師傅指導,又無深厚的武功根基,如何能夠學得?他翻閱了一會,不禁失望得哭了,於是他再翻開第二本冊子。那是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內家初步功夫,也正是星月雙劍始終未能登峰造極的天雷行功,熊倜就照著指示練了起來。
此後,每日天尚未亮,熊倜就偷偷爬起來,獨自跑到靜僻的河邊,迎著朝氣學習吐納之術。初學時,他自有不少困難,但他都以絕大毅力克服了,有時遇著難解之處,竟終日懨懨,偶得一解,卻又雀躍不已。
兩年的苦練,他覺得自己的周身肌骨,已能隨著呼吸自由收縮,而且氣力倍增,身體像是蘊藏著千百斤力量,隻是無法發泄而已。他不知道他經過這些日子的苦練,已到了內功中極深奧的境界,正是武林中人終生向往的“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所差隻是“督”“任”兩脈尚未能打通,否則就算武林高手,也不能傷他。
兩年多來,若馨也十餘歲了,出落得自是清麗異常。熊倜本是和她們姐妹睡在一起,現在一來因為人都大了些,二來因為熊倜晚上要練功,和她姐妹睡在一起甚是不便,就搬到後艙角落一間小房去睡,更是竟夜不息地練著調息之術。
一天清晨,熊倜又溜了出來,到河邊去練功。他心裏正在想著“天雷行功”裏的精微之處,沒有注意到前麵的船板,一腳踏空,全身將要落水,他本能地往上一提氣,哪知卻出乎意外地全身似有大力吸引,向上拔高了數尺,他心中一喜,真氣一散,卻又撲通掉進水裏。所幸秦淮樂戶不到日上三竿不會起床,也沒有人注意到他。
但是從此他知道自己能練習“蒼穹十三式”了。
歲月倏忽,瞬又三年,熊倜已是十四歲了。他削竹為劍,學劍已有三年,“蒼穹十三式”已能自由運用,“天雷行功”卻未見進步,他除了覺得自己運氣時,體內雷響較前稍大之外,但每每練到緊要關頭,體內真氣總不能融而為一,心裏懊惱已極。
若馨也已十五了,江南春早,十五歲女孩已經長得像個大人了。漸漸地,她對熊倜形跡上變得生疏起來,可是在內心的情感上,卻對他更是關懷。
這天清晨,熊倜又到岸邊練功,當他正在運氣,將體內真氣通到劍尖上發出時,忽覺肩上有人一拍,他一驚之下,本能地反手一劍,劍勢上挑,雖是竹劍,但在熊倜手裏,已可斬敵傷人。
熊倜劍方刺出,忽覺右肋一軟,渾身真力俱失,手裏的劍也同時失去,竟似他將劍交給別人一樣,他尚未有任何動作,眼前一花,多了一條人影,衝著他冷冷地說:“你的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熊倜大驚之下,定睛一看,隻見眼前站著一個似人似鬼的怪物,通體純白,非但衣履是白的,就連頭發、眉毛也全是白的,臉色更是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墳墓裏跑出來的。
熊倜強煞也隻是個十四歲大的孩子,見了這種形同鬼魅的角色,嚇得轉身就跑,哪知他人剛縱出,渾身又是一軟,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點了一下,叭的一聲,落到地上,跌得臀部隱隱作痛。
那人根本未見走動,人卻移了過來,還在冷冷地問:“你的劍法是誰教給你的?”
那人問過之後,即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熊倜伏在地上調息了一會,猛地腰、腿、肘一齊用力,人像彈簧般彈了起來,往前一躥,就是三四丈,他滿以為這次定可逃出了,哪知他腳尖剛一沾地,那怪人卻又正正地站在他麵前,他毫不考慮,雙臂一振,人往上直拔上去,哪知那怪人也同時隨他拔起,完全同樣快慢,他拔到哪裏,那怪人也拔到哪裏,隻要熊倜往前看,那怪人冷而蒼白的麵孔總是赫然在他眼前。
熊倜不禁急了,連人帶頭,向那怪人撞去,那怪人卻不躲閃,眼看即可撞上,哪知那怪人卻隨著他的來勢向後飄了開去,熊倜力量用完,他也跟著停止,仍是保持著剛才的距離。
熊倜東奔西竄,卻始終逃不過那怪人,他想到自己苦練五年,第一次碰到的人,非但打不到他,竟連逃都逃不出去,這樣怎能談到報仇雪恨,不禁坐到地上哭了起來。
那怪人本是堅冰般的麵孔,看見熊倜哭了起來,卻開始起了變化,接著渾身扭動,像是不安已極,卻極力忍耐著的樣子。
熊倜哭了一會,想起戴夢堯臨死前對他講的話,哭得更傷心,那怪人似乎忍耐不住,也坐到地上,跟著熊倜哭了起來,而且哭得比熊倜還要傷心。
原來那怪人本是孤兒,出生後就被拋在居庸關外的八達嶺上,被產在深山裏的一種異種猴子撿了去,喂以猴奶。那怪人長大後跟猴子一樣,滿山亂跑,遍體長著粗毛,吱吱喳喳地說著猴語,有一天被一個遊山的劍客發現,把他帶了回去,用藥水把他遍體的毛去了幹淨,授以武技,而且還替他起了個名字叫作侯生。
那劍客在八達嶺一耽十年,傳得侯生一身本領。侯生本就生有異稟,內外功夫學起來比別人事半功倍,出師後即常到關內遊俠,不論黑白兩道,隻要惹他不順眼,他就把人家弄死,而且行蹤飄忽,輕功高得出奇,無人能奈得他何。
後來他年紀大了,漸漸懶得走動,就娶了個太太在八達嶺隱居起來,星月雙劍的師傅那時在青龍橋隱居,兩人都是武技高強性情孤癖的老頭,一談之下,竟是非常投緣。
侯生內外功俱已臻絕頂,幾乎已是不壞之身,卻最怕聽見人哭,隻要有人一哭,他也會跟著哭起來,而且哭的時候武功俱失,和常人完全一樣。隻是江湖人士從未有在他麵前哭過的,故也無人知道他的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