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左宗棠如此對待曾國藩,可謂恩將仇報,實出乎常情常理之外。那麼,左宗棠是隻對曾國藩一人如此,還是對所有朋友也這樣呢?或者說,左宗棠的做法,是他的一貫性格使然,還是曾國藩有未被揭發出來的對不起他之處?
考諸左宗棠的生平,我們很容易發現,他一生於朋友之道不屑於用心講求,先後絕交的朋友不僅曾國藩一人。
郭嵩燾是左宗棠的發小,也是曾國藩的金蘭之好。他曾經在皇帝麵前多次舉薦左宗棠,因此使左宗棠之名深入皇帝腦海。當左宗棠身陷樊案中時,他為營救左宗棠更是費盡苦心。潘祖蔭上書,實際上就是他運作的結果。從這個角度說,他可稱得上是左宗棠最大的恩人。
天京城破,太平軍殘部流入福建、廣東。此時郭嵩燾正署理廣東巡撫。雖然他們早年關係極好,但是由於與曾國藩走得過近,在左宗棠看來,郭氏此時已經是“曾國藩的人”,因而對他心生反感。加上郭嵩燾此時與總督不合,廣東官僚體係運轉不力。正如當初向曾國藩發動突然襲擊一樣,左宗棠在郭嵩燾毫無心理準備之時,參奏郭氏“應變之略,非其所長”,把做官本領平平的郭嵩燾趕出了廣東。
如果僅限於此,左宗棠也可以解釋為這是為了天下大局,大義滅親。但問題是他事後又百般推脫,不承認是自己將郭氏排擠出廣東。郭燾嵩氣憤已極,寫信給曾國藩說:“鄙人致憾左君,又非徒以其相傾也,乃在事前無端之陵藉,與事後無窮之推宕。”
兩個發小因此恩斷義絕,郭嵩燾從此對左宗棠恨之入骨。在左宗棠去世後,郭嵩燾的挽詩中有這樣兩句:“攀援真有術,排斥亦多門!”
縱觀一生,左宗棠在人際交往上是失敗的。他的高己卑人、剛直無飾、盛氣淩人,使他沒有多少朋友。在官場上,他也天馬行空,獨來獨往,對下屬和同事都缺乏包容,這大大影響了他的事業。
左宗棠做事“喜專斷,務淩人”,所以許多有識之士對他都敬而遠之。曾氏幕府人才濟濟,左宗棠幕中卻人才不多,文人如吳觀禮、施補華輩,與左氏相處不久,都見機而作,托故而行。李雲麟本為左宗棠努力招致,也不歡而散。幕客嚴鹹甚至因為在左宗棠幕中不得誌而自盡。
左宗棠用人,喜歡使之盤旋自己腳下終生不得離去,所以往往並不出實力為部下保舉,直到他自己可能要離開高就的時候,才會給部下請功。劉錦棠在他麾下屢立大功,卻始終是一個道員銜,多年不得升遷,氣得他一度想辭職回家不幹。終其一生,左宗棠提攜起來的人很少。他的部下中,沒有一人後來擔任朝中一、二品的文官,在地方出任督、撫的也很少。
左宗棠一生與同事共事,糾紛不斷。他的鐵杆部下劉典,與他分任陝西督、撫時,因為督、撫不合,曾經憤然告歸。左宗棠前期與沈葆楨一拍即合,後來也因意見不合撕破了臉皮。他與李鴻章雖然沒有公然決裂過,但私下裏彼此瞧不起。左宗棠西征時,想招曾門大將鮑超。鮑超卻拒不從命,不敢與他合作。細細閱讀左宗棠的一生,我們會發現,除了早死的胡林翼之外,他和朋友幾乎沒有一個能做到善始善終。雖然英雄一世,但缺乏友情一環,不能不說是左宗棠一生的最大遺憾。
相比之下,曾國藩的人際交往就比左宗棠成功多了。曾國藩一生朋友如雲,且其所深交,都是相當傑出的人物。曾國藩一生功業,半受朋友之助;他事業的成功,從某個角度來說,是善於用人的成功。反過來說,他更善於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對朋友提攜報答,不遺餘力。曾國藩的部下幾乎都經過他的舉薦,其中有二十六人成為督撫、尚書,也就是正部級官員;有五十二人成為三品以上,也就是副部級以上大員。此外,道員、知府、知州、縣令,更是數不勝數。天京克複前後,湘係“文武錯落半天下”。英國曆史學家包耳格曾經說:“曾國藩是中國最有勢力的人,當他死去的時候,所有的總督都曾經做過他的部下,並且是由他提名的。如果他曾經希冀的話,他可能已經成為皇帝。”[包耳格:《馬格裏傳》,第185頁。]話雖誇張,但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曾國藩影響之大。
後人的一般印象中,曾國藩是一個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道學家,其實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生活中的曾國藩是一個極富風趣、極重人情的人。在他的一係列頭銜,比如軍事家、政治家、道學家之外,還可以加上一個,叫大社交家。親情和友情,是他一生快樂的兩大來源。他長於言談,也頗具幽默感。和朋友們詩酒往還、傾心吐肺地長談是他最愉快的時光。檢點《曾國藩全集》,除了奏折、公文之外,其他的文字絕大部分都與朋友有關。除去卷帙浩繁的往來書信不說,他的詩作,幾乎除了安慰遭遇不幸的朋友、懷念遠方家鄉的朋友,就是與身邊的朋友相唱和;他的文章,幾乎除了墓誌、壽詞,就是給他人文集寫的序言。作為一個詩文造詣頗深的文章大家,他的筆墨絕大多數都消耗在社交當中,並沒有留下多少“個人化”的文字。在曾國藩的人際關係史上,絕大多數人終生都與曾國藩保持著深厚的個人感情。胡林翼始終自居曾國藩之下,說“小店本錢,出自老板”。李鴻章則終生以做過曾國藩的學生為榮,開口閉口我老師如何如何。老朋友郭嵩燾認為,漢代以來兩千年,“德業文章兼備一身”,未有超過曾國藩的。劉蓉在曾氏死後,寫了整整一百首挽詩。即使是多次受過曾國藩彈劾的李元度,在曾國藩死後,也毫不抱怨他對自己的打擊,在挽詩《哭師》中寫道:“雷霆與雨露,一例是春風。”並且說下輩子還要再做曾國藩的學生:“程門今已矣,立雪再生來。”曾國藩死後,鮑超每“遇歲時伏臘及生辰”,都要設曾國藩的牌位,“焚冥楮若幹,以誌追感”,這種舉動持續了一生。趙烈文於曾國藩死後,更於每年正月初一早起,拜天、孔子及祖先畢,必拜曾國藩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