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飛翔的姿勢(1 / 3)

我是一個不喜歡言語的人,大概因為常常寂寞,加之愛好又少,在眼下社會各種圈子裏都顯得有些邊緣。作為政府部門工作的公務員,隻有一個愛好了——喝酒。如今的任何一件事都讓人煩躁,或許別人說有點借酒消愁的味道。但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酒場上容易消耗時間,醉了無夢無想。問題是,別人都為了身心健康,遠離這種場合,即使在場,也會說出各種理由不能喝酒,特別是周圍有年齡不大的人突然去世,更多的人便更加恐懼。有時在酒場上開玩笑,尤其人對事的時候,大家情緒尚佳,朋友之間相互挖苦或攻擊,有時也和上級調侃,這種形式以示親切。更重要的是,酒場上的男人都說些與女人有關的話題,於是眾人哈哈大笑,無比快樂。

這城市太小了,像一個村莊。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在哪個部門上班,誰是什麼職務,甚至祖宗三代都能點起。有一次從西安來了幾個寫作的朋友,我陪他們的時候,不停地與熟人打招呼,朋友十分驚奇地問,這麼多的人都認識?我說,走不了三步遠,肯定有一個熟人。但如今情況有了變化,城市天天在變,人口天天在增長,許多不熟悉的麵孔在街上,在每個角落,在每個機關單位,這種變化讓我更加無所適從。

今天還好,單位上閑得無聊,一個人在辦公室正孤苦伶仃地異想天開有什麼好事會來,要不湊合個酒場。腦子裏過電影似的把所有的酒友過了一遍,覺得好多人坐不在一起。這樣坐在辦公室尤其想到某個女朋友好久也不來看我,心中更是煩躁淒涼。心想世事的確變了。像我這樣既沒權又沒錢的家夥,誰願意跟你套近乎?一邊想一邊掏出手機查號碼,反正閑著,手機裏存有熟人的名字,看那一個讓我眼前一亮:娟。

手機很快撥通了。娟那邊的手機給我唱著軟綿綿的歌。我一直盯著撥出顯示,很失望。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是一個陌生而客氣的聲音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

我合上手機蓋,心裏咕叨著,這個是我兩隻翅膀一隻的娟,竟然不接手機,她正忙著?或正和某一個大款大官泡著?還是故意冷落我?他媽的,女人就是女人,我恨恨地想。

說起兩隻翅膀,我不得不說一下娟,還有另一隻翅膀娥。她們兩個幾乎是同時走進我的生活中的。小地方,所有時尚漂亮女子沒人不知道的。比如在我們辦公樓上,哪個局哪個女的俊俏,哪個女的風流,還有哪個女的和誰關係不一般,大家似乎都知道。然而,我卻不知道很多東西,隻是聽別人講,對有些說法覺得十分驚詫,怎麼可能呢?但是,人多了,什麼事都可以發生。當下流行的事不應該懷疑。在我這個年齡,該經曆的已經曆了,應該什麼都明白。比如說我和娟,還有娥,怎麼到一起而且無話不說,並且上網發郵件,看新聞弄微博,什麼新潮的事都在學也在玩。別人怎樣認為我們之間的關係已不那麼重要了。關鍵是她們兩,整天嘰嘰喳喳飛個不停,在當今的生活中走在時尚的前沿,還在潮中時不時弄出點動靜,沒人能捉摸透她們每天在想什麼在幹什麼?我是說在我的視線之外。

當然,這樣兩個“明星”級的女孩與我來來往往,不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曉得我除了在酒場上混混外,哪有時間與女人私下裏交往?有時在某一場合說起這事,有人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說,到底是什麼程度?

笑過之後,我對他們說,比海深,比天高,你說什麼程度?我知道,他們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他們想,這樣深厚感情,一定上床了。但一下子有兩個,他們又百思不解,所以好奇就在這裏,我的秘密也在這裏。

我說喝酒吧,等酒醉後再給你們說。於是,在酒場上大家輪番轟炸。“打潼關”“過硬骰”“爬大山”“吹牛”“一魚三吃”——所有的玩法都派上了陣。一圈過後,有人不行了,開始胡言亂語,我看起來狀態還好,沒有一點醉的感覺。於是,還有人不服氣,他們說單挑三個或者六個,我也就應了。這樣的場合很多,不少朋友在某個單位當個小頭目,鋼筆能下水,隔三差五擺一個酒場還可以。用他們的話說不就是寫兩個字“準報”或“準支”,公家的錢永遠是源源流暢的。偶爾也有哥們個人掏的,他們的經濟基礎好些,還有個別哥們入股分紅或投資生意賺點,腰包不至於像我這樣癟,經常處於尷尬的狀態。這樣時間久了,我心裏便有壓力,老感覺吃人家喝人家不好。有些日子推辭說身體有毛病,不能喝酒了,可朋友們不聽,電話一個勁打來,他們說誰能喝,就是個態度問題。記得有一個領導說,酒場上就說個態度端正,你態度不端正就不能喝,態度端正了就能喝。這和幹工作沒什麼兩樣。比如,一農村婦女明知農藥不能喝,但她決心已定,視死如歸,一口氣就是一瓶,酒總比農藥危險小吧,這樣的喝酒便上了個高度,為工作也罷,為交情也好。有時辦事,你來我往喝場酒是小事一樁。現在幾大院上班的人“受著”?誰還缺口吃喝?人家叫你是看得起你,是抬舉你,如果拒絕,不識抬舉的人後果可想而知。再說,大家能坐在一塊交流感情也是緣分,況且都是人五人六的人物,能請在一塊本身就是一種麵子,一種榮幸。我還能推辭嗎?這樣一來,三天不醉五天便醉。有一天心情不好或身體狀況差,喝得迷迷糊糊沒了記憶。於是有心計的朋友趕緊問:有幾個女朋友?是上床的那種?

我說:很多。

這讓那些半醉半醒的朋友頓時來了興趣:哪個單位的?叫什麼?

我說,天南地北,到處都是。

常常是掃興。我滿足不了大家的口味。於是,在以後的日子裏,沒人再問這既無聊又沒智商的問題。

現在,我要說自己。

因為做文學夢,我整天與書打交道,讀書寫作成了我唯一的愛好,也是唯一的缺陷。如今什麼時代了,做文學夢的人近乎於傻子一般。好像在80年代,每個人的麵孔都是文學青年。即使在晚報,或雜誌縫隙間刊登的廣告,全是某男某女一定愛好文學。那時愛好文學就像是一種時尚,引領潮流。如果你不愛好文學,顯得你沒檔次,小青年哪個隨口不說出幾個世界頂級文學大師的名字,還有哪個不記得名著裏的幾句對話。青年男女們戀愛手中都捧著名著,中國的、外國的。於是,轟轟烈烈的愛情開始了,想愛想恨,死死活活。一封封如雪片般的情書從此岸飛到彼岸。天涯海角的等待燒灼著每個男女的心。那時的女孩有羞澀、有純情、有信念。男孩有責任、有執著、有追求。現在,我這樣的年齡被邊緣化後,發現大小報紙雜誌的征婚全是房子、車子、存款之類的東西,好像不是兩個男女結婚,而是跟這些物件結婚。在這些物件的誘惑下,人與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了。男男女女發燒似的為了一個目的——錢,仿佛這些人都是為錢而生的。小青年開口閉口談有錢就有一切。我有時清醒了慢慢地想,是的,如今社會五彩繽紛,沒有錢便沒有地位,沒有地位便沒有麵子,沒有麵子便沒有了尊嚴。在某種場合上,也就沒了人格……好的,扯遠了。我就是一個沒錢的人,剛從大學畢業進公家門時每月掙300多元錢,以後慢慢地漲,可漲來漲去老是趕不上別人,所以說的對象一個個吹了燈,人走了,留下全是悲傷。因為我真心實意地愛過她們。然而這些女人對一個從農村擠進城裏的我不屑一顧。她們知道我是公務員,不知道我是窮光蛋。她們裝作有素質的樣子跟我說人生、說生活、說愛情,有一個或者兩個說文學。我激動一陣子後心潮便永遠澎湃不起來了。於是,我還是我,光棍一人,無配偶,也沒房子,沒車子,存款好像有點,但絕對上不了6位數。因為,工資發下來,人情門戶開銷後,剩餘的便送進了酒館。

我這樣一個人在城市裏不會被別人注意的,即使注意到,也是寥寥幾人,他們有一種文字情懷,發現我寫的每一段文字都讓他們讚歎。除此之外,每到酒場上酒友們都鼓動我先開關。無論劃拳,跌骰都由我開始,他們一致認為我酒量大酒風好,沒有雜音。於是,我天天醉爛如泥,好久動不了筆。這樣一個人回到租來的房子便像死豬一樣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

我不孤獨嗎?

我就這樣整天打發著日子,一個人的生活別人看不出來什麼好壞。有一段時間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更換電視頻道,看有沒有天塌下來的事。然而,幾乎所有的電視都播放十分無聊的電視劇。名著一遍又一遍翻拍,越來越離奇,越來越古怪,要不就是格格太監,還有婚外戀——我立刻泄氣了。這麼一個大國,文化底蘊如此豐厚,竟如此的敗落,好多電視台竟然把一百集以上的韓劇輪番播放,我真的很難過,難過得無處可說。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心情緣故,設身處地地想想,自己挺悲涼的,憑什麼人家都能歡歌笑語,自己就這樣悄然無息。

娟的手機始終沒人接,這讓我越發感到奇怪,平日裏她有事沒事打電話過來,問長問短。甚至說些女人們的瑣碎事,讓人聽得有些煩。有時為一兩句爭得麵紅耳赤。但我們彼此從不計較,事後該吃該喝一切都煙消雲散。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敢對那些美女淑女們挑剔,不看我身邊的兩個美女參謀是如何的素質?所以我抱定即使結婚,也要挑個有“品味”的。

這樣的標準有些高了,兩個翅膀說有她們便足夠了,我還想拈花惹草。她們一會兒用開玩笑的口吻說,為什麼非得找對象一起過?身邊有兩個女人還嫌不夠?如今的社會,經濟第一。你一個沒權沒錢的公務員,養得起嗎?一會又十分可憐我,說,該找了,不要因為有我們的影響,標準該降就降吧。看看,這都是些什麼話?我都三十好幾了,她們一點都不為我著想,有她們倆,整天就是填補一下空虛的精神,消磨時光,還能幹什麼?一到夜晚,兩個像幽靈一樣,不見了蹤影。我心裏明白,她們結了婚,有家有孩子,可心裏總是別扭,我們算甚?

我的活動圈子其實很小,朋友不多,除了酒場飯局,各行各業的酒友外,還有誰?許多同事熟人一個勁地給我介紹對象,一個也沒有看上,開初還有幾個追求者,到後來什麼音訊也沒了。有人背地裏懷疑我有毛病,性格上的或者身體上的,以後漸漸沒人在我麵前提有關結婚的事了,好像大家都忘了,我是單身。隻有娟,還有娥,她們調侃說你過了那個衝動期,幹脆算了吧,一個吃飽都吃飽,一個人過好都過好,日子也不賴吧,何必扛那些責任呢?我有些哭喪了。說,你們也不設身處地想想,那叫過日子嗎?你們為什麼早早結婚?早早有孩子?為什麼不獨守空房?想想看,我有多慘,一個人醉了,半夜回來沒人接應,沒人問候,沒人蓋被子,沒人——我差點流出淚來。

從此以後兩個翅膀不說關於婚姻、愛情、女人的事了。她們馬不停蹄地開始給我物色對象,離過婚的,帶孩子的,還有寡婦,反正沒有一個正點的。我對她們說,別瞎操心了,我是次品呀!她們也難為情,說,不好找,世麵上的女人都講實惠,有資本的女孩開口就是房子、車子、票子的,我們知道你沒有。結過婚的女人不提這些,她們都低調,知道你是公務員,又會寫文章,一個個都願意和你過,這樣對你來說也許太苛刻了。

我說:不是苛刻,簡直是剜心割肉。

但我還是鼓勵自己,不要喪失信心,總有一天會碰上哪個瞎眼的,憑什麼我就非得低人一等,找上門的全是二手貨?

然而這種信心很快便消失了。在這個世界上,沒多少人願意和一貧如洗的窮小子混。偶爾打開電視,俊男美女們都在說生活質量與幸福指數,我想我有嗎?狗屁沒有。曾有朋友跟我一塊喝酒時開玩笑說,一報社女記者去新農村采訪一農民,女記者懷揣一顆紅心,總以為現在農民生活好了,一定有信心采訪出有價值的新聞出來。她問農民的幸福指數高不高?農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要說高也不高,要說低也不低。女記者納悶了,此話怎講?農民說,有時三次,有時一次也沒。女記者更加好奇了。問:什麼三次?什麼一次?幸福指標呀!農民說,就是跟老婆幹那事。女記者血液一下子湧到了臉上,她十分尷尬,甚至有些狼狽,她不明白,住進新農村的農民還是如此落後?簡直不可理喻。

那天我喝多了,先是笑,而後便是哭。朋友說的玩笑傷到了我的心。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三十幾歲的人了,竟然不如一個農民。平日裏工作再苦再累,領導同事滿意不滿意對誰說,晚上又沒法減輕壓力,除了醉酒,還有什麼?寫那點小文章,自我感覺良好,就以為了不得?我有幸福指數嗎?生活質量更不用說,所以悲中生痛,痛處全是傷心,不哭才怪呢。

多麼一個恓惶又可憐的人。我自己這麼想。

小縣城如果上了我這年齡幾乎是沒有戀愛對象了。人們早早地選擇結婚是彰顯一種成就感,像我這樣便是一事無成的了。這種挫敗感與傷痛開始折磨著我,一個人如此下去除了孤獨,要不患有憂鬱症,或精神分裂症,嚴重會自殺或殺人。想這些很後怕,好在自己還寫點東西發泄一下,要不還有酒精的抑製作用。

我就這樣一種生活狀況,政府大樓裏沒人知道,即便是單位裏的人,他們私下議論或猜測我另有隱秘,要不就是會寫兩篇文章心高氣傲。在他們看來,大多與文章有關的人或多或少精神不大正常,要不缺一根神經,要不多一種心眼。反正,上班下班天天如此,女人們叨叨不休的話題是家裏的事,說她們的男人,說她們的兒子或女兒,說她們的公公婆婆,要不說商店衣服發型……無止無盡的話頭。男人們說“捉老麻”,“爬三樣”,說酒場。年輕的偶爾說是有關提拔的事,常常羨慕某個局某個領導,上班下班前呼後擁,天天到酒店吃飯、打牌、洗腳、按摩,要不就在KTV包間花天酒地,唱歌跳舞,政府院內有好幾個年輕女子跟他轉,同事們羨慕完了便帶著惡意說,這樣的領導快好活死了。

我一點也沒有心情聽這些與我無關的話題,因為說起這些話題自己更是痛苦萬分,這種痛苦無處可說。當年大學畢業的同學都熬到副處位置了,可我還是一個科員,這種明顯的差異讓人想起來簡直有自殺的念頭,你說是不是?在行政上混世事,什麼名堂也弄不出來,既沒業務,又不提拔,老是一個跑腿的,這樣的出息不難過才怪呢,除非腦子進水。有時你看著憨漢半吊子都提拔了,憑什麼?人家有錢,舍得花,或者他七姑八姨表姐表妹與某個領導關係非同一般,沒個牽扯是不可能提拔的。有時在酒場上幾個混背的哥們說起這話題,一個個義憤填膺,覺得世事如此不公。大家都說要進入領導的那個視線裏很難,如今不說工作能力不說工作好壞,說工作隻在場麵上說,領導講話的時候說,下來的是說工程、煤礦、房地產、入幹股、做生意,要不說女人,某單位某角落有俊女人,領導都能聽得入耳,關係到這份上了,領導肯定用呢。一個圈內一幫子人,就像我們喝酒一樣,天天如此醉生夢死。官場上得意的人情場上得誌的人哪個過這般光景?所以我們自嘲說,混得不行,一天兩瓶。事實上,麻咋咋吃大腿,自吃自,一個月下來酒店沒人追著屁股要賬算燒高香了。

一天天磨下去,一天天耗下去,當初大學畢業朝氣蓬勃的樣子早就消失了。

喝酒喝多了的人,除了酒精中毒外,大腦似乎也不靈便了。我就這樣胡思亂想,一刻也停不下來。這時手機響了,我也沒看來電顯示,直接接起來。

老漢,忙甚?

我的另一個翅膀,娥。雖然我希望是其他的人。

我懶洋洋地伸了一下腰,坐久了,困。我對娥說,忙個屁,正無聊至極呢。

不影響你吧?最近有沒有美女出現?娥說。

我調整一下姿勢,把手機換到另一隻手用另一隻耳朵聽。說,今天算是出太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