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老家那頭的擔子(2 / 3)

不少人家送我瓜子、小米、綠豆、紅棗、蘋果甚至扛來一袋子山饅,他們都說,有車呀,又不是往城裏背。不好拒絕,車廂滿滿當當,我常想,莊裏人好,哪像城裏人,我從一個農民變成一個幹部,自己曾種過的土地打過糧食都丟掉了,現如今也靠莊裏人贈送才能真正吃上家鄉的東西,要知道,他們的慷慨大方,實際上是送的一份情意、一份溫暖、一份關愛,我知道他們還很貧困,供孩子們上學,手頭缺錢,但我又無力相助,這讓人倍感煎熬。

很快的,莊裏仿佛一下子沒了生機,許多年輕人從莊裏走出來,到城市尋求他們的幸福生活。我在城裏久了,有些孤陋寡聞,對於莊裏,僅僅是過去的那個記憶,成了一種模糊的輪廓,從仙佛洞那條窄窄長長的溝進去,兩邊的山很高很陡,無論什麼時候隻要你一個人單獨行走,都有一種緊張與恐懼感,特別是在中午時分或者夜間行走,黑黝黝的山有一種壓迫感,使人喘不過氣來。

此外,有關仙佛三孔窯的傳說,還有會窯圪槽,河溝中央躺著的石馬靈童,寨子山下石崖畔泉眼的響聲——一個個都深不可測,而且充滿了鬼魅,凶險似乎時刻存在。因為長久的傳說使這條溝變得讓人疑惑,三孔窯供奉的是佛家,當年香火不斷,乞求平安的四方香客綿綿不絕,一個拱橋與石板鋪置的戲台,還有會窯圪槽麵目全非的窯洞,可猜出當年廟會的紅火、盛大。

寨山從山根到山頂,隻有一條通道,到處的石頭瓦片讓人聯想翩翩。半山腰還有整齊的牆壁,這般模樣就知道上輩人說得“裏三套、外三道”的城牆、城門,是哪朝哪代的,沒人記得,隻有那些磚瓦石頭,大的小的,成了碎片,都是黑褐色,又都是年久而生長了綠黴黴,鏽跡斑斑,有一堵完整的牆裂著縫隙,開裂的那麼幽深,黃土地裏突兀有這樣的遺跡出現,像一個老者,臉上褶皺的紋除了覺得滄桑外,這模樣十分平靜,給你講述的時候一直看不到笑,這塊地方究竟發生過什麼,你想去吧!

沒有一棵樹,全是石頭,寨子下麵高高的石崖像被刀齊刷刷砍過的一樣,夏天整個石崖濕漉漉的,似乎是淚水,冬天那水珠變成了一條條巨大的冰掛,千姿百態,像裸身的女人,無止境的怨屈,呈現出來讓人有一種傷感,怪不得石畔中間那個泉眼一到夏季正午時分就發出聲響,是鼓樂?是哭泣?又像傾訴?沒人聽得懂,長輩們說這寨子輝煌過,後來被韃子人攻破了,男人女人死了不計其數,那是遊魂怨鬼的聲音……

莊裏偶爾來一個人,他們大都是有事找我來的。關於莊裏,他們都歎息說現在隻剩下七老八傷的了,土地退耕還林一部分,種了草栽了樹,國家一年給點補助,真正種地的沒幾個,老漢、憨漢、隊幹,就這三種人,年輕人看不下種地那點收入,加上莊裏的小學也撤了,娃娃們要念書,所以都走了。這種敘述聽起來十分讓人傷感。

但來的人說起走出去的誰家兒子誰家女兒,一個比一個發達的時候,臉上露出的喜悅讓我感到世事的變化,年輕人無論用什麼形式,什麼方式闖蕩世界,他們什麼也不怕,一個個從小做起,哪怕擺攤、蹬三輪車、去工地調泥打水、去站超市、去酒店賓館當服務員,去打掃衛生——城市裏所有的髒活,苦活他們都去幹,而且要幹好,要經得住考驗,因為就這些活同樣充滿了競爭,這種潛在的競爭非常激烈,如果你一不小心,在城裏過不了光景不說,有時你什麼也不是。

有時好容易折騰出點名堂,很快又因城市的種種誘惑而前功盡棄。我平時上班下班瞎忙工作,到下午幾乎天天泡在酒場上,社會上的事偶爾從酒場上聽些,其餘的幾乎一無所知,因為對我來說,知道的事越少越好,少了煩惱。在這眼花繚亂的世界裏,生存的空間屬於那些投機鑽營的人,對於我,一個從鄉裏擠進來的人說,沒一點靠山,沒一點資本,沒有一點獻媚的本領,要把日子過得堂而皇之是不可能的。

人家說起房子幾套,說起車子哪一款好,說起某某又升遷了,說起一年又掙了幾十萬塊錢,家裏添了新式家具,逛超市商場一天花銷上萬塊錢,請人吃了什麼宴席,我明白了,這些都讓我望塵莫及的。我想,人與人就是有這麼多的差距,人家有的自己絕對沒有,而自己有的,人家是不欣賞的。就像大家在一塊開玩笑說,某單位一個年輕人想進步,找領導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領導當麵表揚他說,你的工作不錯,沒一點問題。然而每次提拔人的名單裏總是沒有這位仁兄,他百思不解,工作沒問題不提拔,有問題的或不工作的提拔了,何故?他又去找領導,領導還是說,哎呀,你工作是沒問題。

仁兄急了,說,工作沒問題可好幾次都原地不動?領導十分和藹地說,慢慢來呀,隻要工作沒問題。他半信半疑,還是勤奮工作,總以為有一天領導會記起自己的。然而,他的同學譏笑他說,工作沒問題,其他有問題,你送錢了嗎?找關係了嗎?上麵有領導打招呼了嗎?

那位仁兄這才似乎猛醒,原來缺這些呀!同學說,天下不會平白無故掉下餡餅叫你吃,如今是啥年代了,還說工作?這故事聽了叫我們這些人寒心,所以在仕途上不去多想了,想多了還覺得害怕,自找苦吃,何必呢?

城裏有一座座高聳的權力機構,像家鄉的黃土山一樣,可是山可以逾越,可以隨時隨地翻過,而城裏的這些山壘起來十分嚴密。完整充滿了懸念,你每前進一步都不得不歎息,這樣說來,在城市裏走路你就得小心翼翼。要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斷裂是多麼的明顯啊!

這種無奈甚至可憐的狀況莊裏人無論如何也是不明白的。我所能做的,便是給莊裏人問一個消息打探些情況,偶然遇到一些簡單的事還能辦妥。我知道,在城裏每走進一個部門,那種功利驅使那些官僚都想法“榨取”一些好處,有時是殘渣不剩,亂離的現實叫我都覺得害怕,何況我們莊裏的人。

有時作為一個文人從心底裏產生出的憂患,讓四麵的牆壁堵得死死的,我絲毫沒有回旋的餘地,要知道,一個不會與世故圓滑的人,生活隨時會被一下子搗得粉碎。時代隨時滋生一些讓我們憂傷和悲鬱的事情,所以也就沒了一些人的言語和聲音,包括我自己。

而和莊裏人在一起,不能提起這麼多淵源和奧秘。重要的是,莊裏人所設的坐標就像我一樣坐在辦公室,他們希望下一代是這樣的,所以他們的到來,意味著某件事情要寄予希望,有個好的結果,要不我在莊裏人眼裏是個什麼樣的人,孤傲,六親不認,擺架子,不是從艾好灣走出的人,忘本的家夥。每個從莊裏走出去的人都不願意背這些責罵,隻是一個人一個本事,一個人一個能耐,辦大事的有,辦小事的有,即使辦不了事,隻要見到莊裏的人,熱情的笑臉擺著,喝一口涼水心裏也是熱乎的。

我是經過九牛二虎之力才到縣城的,那陣子沒依沒靠,硬是一個人爭取的這碗公飯,當了公務員,拿著工資人模人樣地在政府辦公大樓出出進進。

我看到別人一臉自信,自己心裏便沒了底,很清楚,沒有提拔人的權力,沒有撥款的資格,也報不了項目,一句話,給別人帶不來任何好處,所以人際關係確實淡如水,用行話說“深交”不起來,也就再平常不過了。在城裏,許多人的驕傲流露在方方麵麵,小城市和大城市一樣,飛黃騰達的人與平常人之間的界限和隔膜極其明顯,即使有一個平常心態,都還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辦事太難,有時讓人陷入迷茫與惘然。

總之,像我這樣從艾好灣走出來還算幸運的,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也曾讓別人嫉妒,為此我還有幾分自信,況且憑我的人脈,周圍還是有一大幫的好朋友,這對莊裏人來說也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們要辦的事,都是我通過這些朋友解決的。

莊裏人不曉得這些情況,都以為我還有能耐,而且暗地裏還有些權力。這可能與他們長期生活在社會的邊緣有關,因為他們隻管種地,隻希望多打糧食,一年風調雨順,家裏人沒有大病(頭疼肚疼一般不算病),用他們的話說都能扛得過去,要不便是“頭疼肚子病,多得兩碗好的用”。

如今世事大了,人情門戶也跟著大了,況且念書的太費錢了,從初中,高中,直至上大學都在外麵吃住,這筆開支是莊裏每家每戶最頭痛的事,要不娃娃們念書不上進還好,有幾個初中一畢業便走入社會,能給家裏幫好些忙,有個別出跳的小子還自己找了媳婦,獨自在城裏小打小鬧,開門市,跑摩的,賣水果……反正五花八門什麼都幹。有時我一個人沒事還常想,莊裏有幾家的娃娃還蠻不賴,自力更生走自己的路,酸甜苦樂不說,家裏大人還省些心,少些愁苦,比上了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合適職業的娃娃們還好些。從前盼上大學,以為有了出息,大人也體麵光彩,可誰知畢業後無著落,大人們更是揪心。

這可能是最現實的生存狀態。住在陝北,眨眼間的貧富差別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北邊六個縣有煤,有油,有氣,使許多人一夜之間成為暴發戶,而我所在的縣城鄉村過日子還像擰螺絲一樣越來越緊,特別是像莊裏的受苦人。盡管如今交通方便,通訊方便,但他們依舊像與世隔絕一樣,憑著電視裏的消息,什麼也弄不明白。

中國發生著什麼,縣城裏發生些什麼,他們沒心思理會,有關政策好像與他們無關。他們口裏常念叨著一句話說:“咱朝裏沒人,啥事也就辦不成。”

現在,他們把我當成“朝裏”的人了。

事情很簡單:莊裏大半的孩子轉學都來找我,從初中到高中都有,有的還要進奧賽班,還有什麼快班。他們說鎮上的中學不行,老師配的就不行,能教出好學生?即使有好一點的老師,都找門路托關係調城裏了,為了不擔撂孩子們的學業,還有未來,進城念書多花點錢也在所不惜。話說到這份上,我肯定得試試。

其實那陣子每半年升學的時候,我的頭就變大了,莊裏總是有三五個要進城轉學的,如今大家都重視孩子,家裏再窮再苦也得盡心把孩子供出去。這下子城裏的幾所學校擁擠不堪,班級嚴重超員,結果可想而知。

校長是最關鍵的人物了,大家都找校長,開學那兩天簡直是人山人海,有領導打招呼的,有教育局安排的,有“吃硬”部門寫來條子的,有親戚朋友同學同誌來找的,校長的門前擁擠不堪。我當然也在這擁擠的人群當中,但心情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心裏有數,一臉的勝券在握,而我,隻是和校長認識而已,心裏十分忐忑。為莊裏孩子們轉學進城的事,我夜晚睡不好覺,老是思謀著如何跟校長說,因為莊裏來的都很窮,按照城裏學校規定的幾千借讀費,這學孩子們也就無法上了,即使父母們拿出砸鍋賣鐵的架勢,也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所以我既要孩子們進城來念上書,又要少花錢。不過老實說,從我這裏,最能體會到辦任何一件事情的難處,特別是莊裏的事。

莊裏人也許知道辦這些事有困難,也許不知道,反正他們既然開口了肯定是抱著希望的,我能推辭掉麼?當然不能,我是莊裏唯一在“朝裏”做事的人,我不去辦誰辦?好像有一種責任。其實後來我明白,這是一種親情,莊裏的你我誰是誰?人家沒辦法才找你的,要是他們還有更高的“官”親人或朋友,找我幹嗎?

要是他們手中有錢,大把大把的錢,說什麼也不會找我,他們花錢就是了,有許多包工頭給學校讚助10萬元以上的錢,人家孩子學的好壞不就進了奧賽班,尖子班,重點班嘛。我每次去,總有許多理由,校長也客氣,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們總是問:又給誰辦?

我說:誰?還能是誰?莊裏的,不是侄兒便是侄女,還有孫子輩的,都是農民,沒錢嘛。

實在不好往裏擠了。校長們手裏拿著簽字的筆,桌子上放著一張勾了劃了的班級人數,他們看起來也十分為難。

我一聽這話,有些毛了,趕緊說:大待擠了,這個也就擠擠吧。

校長畢竟是有文化素養的人,他們解釋說有某局長某縣長的親戚還沒安插,實在沒辦法,不過,你也是咱縣上有名的文人,這個人情一定要送的。

我臉發燒,一陣的激動,總還有人對文人尊敬三分。

我找不出一個最恰如其分的字眼,我辦完一個轉學的莊裏孩子後,心裏還是一團糟,我總覺得欠了人家校長們的人情,好在那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每年轉學的太多了,人家校長不以為然,司空見慣,我卻常想,送禮物也就免了,有朝一日請喝一頓燒酒,感謝一下,同時也聯絡聯絡感情。

很多時候我就坐在酒場上,沒一絲嫌麻煩的意思,大多的酒場是喝公家的,人熟了,覺得有話說,所以經常坐在一塊,偶爾我自己掏腰包,請大家,這種交流再好不過了。不過,酒場上好多朋友提出讓我寫個材料什麼,我沒二話,因為我為大家寫寫畫畫,似乎覺得還些人情,何況能從中體會到自己的一些價值,盡管這些價值十分可憐。

於是,在莊裏人眼裏,我在城裏還算混得不錯。

但無論好壞,莊裏人要叫辦的事要全力以赴,好歹自己在政府部門混,人熟,起碼好探路。要不然,莊裏人連門路腳道都尋不見,要害部門的幹事都神氣十足。

那天來元兒子的喜事辦得非常熱鬧,唯一遺憾的是四叔還躺在醫院裏,酒席快起的時候,有人捎過話來說四叔檢查了一下,沒大妨礙,要等公安人顧得上才能處理。莊裏人吃足喝飽了,坐在一旁便有人說,這事還得你出麵調停,要不公安人員不會那麼主動。我知道莊裏人說還是讓我去找公安,那陣子我正喝酒,辦事人員坐的是最後一桌,莊裏人吃過了不走,站在一旁七嘴八舌說話。他們的話沒有主題,東拉西扯輪流說著,有時好酒的幾個出手拿起桌子上的酒瓶,十分誠懇地說給我倒一杯酒或敬一杯,我也不好拒絕,這樣下來我有些暈了,但莊裏人不依不饒,特別是來元說,咱兄弟們難得一遇,放開喝吧。

我說四叔還在醫院裏。

來元說喝好了咱再去處理,那邊有咱莊幾個兄弟看著。

我有些控製不住自己了,莊裏幾個後生端酒,叫大哥的,叫大叔的,來者不拒,我全喝了。

老實說,神仙也出不了酒的夠,這是我們常說的一句俗語,然而上了攤場,沒一個說自己不能喝的,更何況又遇上喜事,這是來元第二個兒子結婚,況且他又毫不忌悔花錢。老實說,城裏一般幹部要辦這樣的喜事,有時還是縮頭縮尾的,靠工資擺不起譜,辦事人員也得看主戶才能辦事。現在,來元不是從前莊裏的來元了,他掙下多少無人知曉,但他對錢無所顧慮的心態,叫莊裏人敬佩。

喝喜酒的親戚朋友漸漸散去,隻剩下我們這一桌停不下來,的確莊裏人好久不見,何況難得一聚,剩下幾個好喝酒的你來我往情意濃濃。於是,大家把話題又扯到莊裏,都抱怨說這幾年國家對農村支援這麼大,艾好灣就是沾不上一點邊。

我有些酒意了,不然對於莊裏的事我一直不說二話。此刻,由酒不由人了,我說話有些怨氣,這更激發起在座各位的不滿與憤慨,他們說隊幹球事弄不成。

我的怨氣是因為莊裏這些年來錯過了許多建設與發展的機會,這的確與幾個隊幹有關係,他們整日無所事事,一年掙幾千塊補助便萬事大吉了。這讓莊裏人十分惱火,看著鄰近村子都發展了,麵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裏堅守種地的人特別著急,這種焦慮情緒影響了出外打工的年輕人,他們每次到一起總是把怨恨發泄到隊幹身上,認為隊幹不作為。老實話,這種情緒有時會影響到我,盡管包括我在內的許多莊裏人已經不靠土地吃飯了,然而乘著國家投資以及許多的優惠政策,莊裏道路設施,人畜飲水,口糧田建設,養殖業發展、林果業生產等等有了改觀,莊裏真正富裕起來了,這是子子孫孫的好事。可作為莊子裏的領導,幾個隊幹無動於衷,總是夢想天上掉餡餅的那天,這樣,莊裏人都有了意見,牢騷滿天,都說該換隊幹了。

我說該讓誰弄?

眾人七嘴八舌推選了好幾個,我看都是醉話,他們最後一致認為我弟弟最合適,我問為什麼?

他們說有你呀。

我說我能幹什麼?

他們說在城裏爭取項目,爭取資金,趕上國家政策最後一班車,把莊裏的麵貌改變一下。

我說不是那麼回事,誰當隊幹要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靠別人弄不成事,即使我有那個本事,莊裏人不積極主動,沒任何想法,心裏沒底,能辦成事嗎?再說,莊裏誰當上隊幹我不幫?關鍵要自己心裏有數,多跑跑,看人家會不會把項目安排莊裏,靠等是等不來的。

他們說隊幹坐享其成,又小氣,光考慮自己,吃個低保還挑親門裏的自己的人,心裏本來就不公,能弄個球事,別說爭取項目,就是修莊裏的路也弄不成,鎮上安排過,隊幹一看沒利便推辭了。

我打了個寒戰。不會吧,他們負責也多年了,不至於這麼壞吧?

他們爭先恐後地說,壞著呢。

難過的感覺從我心底升起。是的,我說過莊裏的事有時叫人傷感,那種見不得離不開的感覺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撂在心中。國家所有的政策和措施,有時在莊裏人心中是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即,按他們的推理,隊幹不會弄事,城裏又沒關係,許多的優惠扶貧都讓那些官員的娘親國舅攬走了,莊裏唯一的關係——是跟有關部門打上交道的我,隊幹也沒有主動和我說起過莊裏要幹什麼。我覺得隊幹無能,我更無能,毫無疑問,莊裏人的擔憂與期盼又一次讓我難過。

我走神了,尋思著找某部門某個領導無論如何搞一個項目,給莊裏人一個交代。

酒場就這麼擺著,話是沒完沒了的永遠也斷不了根。有一個服務員走過來,笑容可掬,似乎認識我似的說:“領導你看還要點什麼,賬現在結還是簽字?”

“能短下你們的?”來元聽見服務員的話掉過頭衝著服務員瞪眼。

我說:“爾格結賬,我們也散了。”我曉得,酒席完了,服務員等著打掃衛生。再說,就這樣無止境地等下去,服務員也受不了。

來元顯然喝高了,他吵吵嚷嚷說沒喝好,我說還有許多事要辦,人家新媳婦的娘家人還在金龍賓館等著呢,還有四叔那案子事還沒處理呢。來元也就不爭辯了,他說兄弟呀,事辦得好與壞就這回事了,多虧兄弟幫忙,要不是服務員催,咱弟兄還得喝兩瓶。

我覺得自己也有些暈乎了,結賬的時候我找了銀園酒店的老板,意思很明顯,盡管來元不怕花錢,但畢竟是用汗水掙來的。我一開口老板十分幹脆地說,你兄弟的麵子一定給,少開上一千五百塊怎樣?我說夠意思。來元說不要少,全開了。他似乎要爭麵子,覺得少開錢有些丟人。在我們莊裏,大家都沒有多少錢,但算起賬,清湯利水之後多少就是一句話,那種仗義與豪氣如今越來越顯得重要。我對來元說,這是老板的心意,給兄弟的麵子,少開點也是個人情。當然,這個人情我要領,來元已經醉得什麼也不知道了。

把銀園酒店的賬結了,算起來十分便宜。來元的兄弟來娃說,要是在榆林或北麵的縣城一千多的飯一桌也沒甚,吃不好,來娃還說,我哥這次事辦得富態,親戚和莊客都說不錯,我說這就好了,你哥的目的就是讓大家滿意吃好。

剩下一宗事是吹手了,我跟吹手領班的一說,他說給多給少你看著辦吧,我說這有行規,人家主家也不在百兒八十上,吹手領班的也是熟人,我們曾辦過一次晚會,我叫他上台去表演,大嗩呐《大擺隊》,《得勝回營》吹得悠揚、嘹亮、蕩氣回腸,贏得全場喝彩,那次領導滿意,給他開了很高的工資。平日裏我們沒有經濟往來,經常在酒館坐下來喝酒,關係還算是“哥們”。所以我付錢的時候,他隻收了一千多,他說隻要有公家的事,老哥多招呼一下就行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好多機關的領導或辦事人員,有多大的權使多大,用常話說一點也不浪費,屬公的事多開個百兒八十沒人猶豫,但個人要用你的時候,你自己掂量著,該送人情的這時候才能體現出來。我笑,可能是醉笑,或者心虛地強笑,我能招呼他什麼呢?

等到這兒的事全部停當,來元去金龍酒店了,本來幾步路,他非得讓打的過去,我還沒上車,莊裏一個後生跑來說警察來了,到縣醫院。

來娃問,警察幹甚?

後生說,他們說沒甚大事就調解了。

我問,調解什麼?

後生說,我四爺挨打的事。

來元確實有些醉了,他隻會說感謝我的話,口裏念叨著給自己節省了錢,我勸他趕緊去金龍賓館,還有一幫客人等著呢。來元的侄兒便扶他上了車去金龍。本來我還有事,可來娃說警察來了還得我去一下。於是,我們來到縣醫院,一見四叔,他一副灰塌塌的臉,眼睛裏充滿了怒火。兩個警察見我,有一個認識,叫不出名字,他十分和氣地跟我握手說,你們是親戚?

這居然煥發起我幾分尊嚴。看著四叔,我清醒了許多,本來熱熱鬧鬧全家歡喜的日子,讓幾個毛頭小子攪和壞了,而且讓四叔在整個親戚朋友中失去了什麼,眾人還是用老眼光看他,不省事。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四叔如此的狼狽,他坐在牆的一角,弓著身子顯得十分無助,內心有些脆弱。看出來,他自己滿臉的信息,很容易被人看懂,他在強掙紮著保持一種姿勢。

接下來是我和警察的對話。在此之前,有一個年輕人過來給大家發煙,他的眼神有些遊離,見人都點頭、都笑,十分別扭。警察說這是事主,那幾個毛頭後生的表哥,在政府院內上班,那後生隨即叫我老師,他認識我,其實我心裏沒有一點準備,見這場景,我不知是疑惑還是後悔,自己有能耐處理這種事嗎?

警察:我們調查過了,那幾個後生都跑了,這是一起普通打架事件。噢,忘問了,你和老人家是什麼關係?

我說:他是我四叔。

警察:你四叔在醫院都做了檢查,沒甚大問題。老人家上了年紀,可能是氣得,情緒不好,你沒來前他不配合,現在好了,就這事對方意思了結了吧。

我發現四叔瞪了警察一眼,警察全當沒看見,還是笑著,一副謙和的模樣。

我說,檢查沒有問題還好,70多歲的老人了,年輕人也太目無法紀了,縣上還正創建平安縣呢,公檢法要人民的滿意度,像這號事動不動發生,人民生命財產沒保證,哪會有滿意度呢?

警察的臉稍沉了一下,接著又堆著笑說:是的,領導說得完全正確,我們公安係統正努力改進著。至於這件事,年輕人確實一時衝動太沒教養了,領導你看如何處理?

來娃插嘴說:關人,叫他們懂得不能隨便打人。

另一個警察有些煩躁說:打架的事你來我往說不清,關人要有條件,不能隨便關呀。

四叔嗬斥過來:打架打架,你們安哪門子心,我挨了打,根本就沒動手。

警察:這不是,人家來認錯了,我們現在征求雙方意見,能了結就了結了吧,你說呢,領導?

這鬼警察,把皮球朝我這踢,並且一口一聲領導地叫,讓人心煩,我不知道四叔是啥意見,他挨打了,就是咽不下一口氣,盡管身體沒甚傷害,但他的心底已經崩潰了……

事情總要有個了結,我憑著還有些酒意接受了警察的調解,對方除開了四叔在醫院的檢查費1656.5元錢外,給四叔1000元營養費。鬼知道這個營養費是怎麼起的,反正,四叔不高興,一直沒說話,事後他才說看在我的麵子上,不然這事了不了。我心想,了不了又能怎個,世界上任何事都得有個起因落腳,況且遇上這號無端無頭的事,城裏十八九的毛腦後生,天不怕地不怕,一時性起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誰都知道,這些孩子除了沒好好學習外,他們承受的心理壓力也不小,沒有正當營生,對社會的不滿情緒總得要發泄。有時,動不動就犯罪,這種現象很可怕,四叔不了解。

臨出醫院門口時,警察說:你四叔一看也不是省油的燈。另一個接過話說,不非凡,前幾年還坐禁閉呢?別小看這老漢。

四叔聽到了,他發瘋了一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關老子還不是你們狗仗人勢,遲早有一天老天會找你們算賬的。”

警察皺著眉頭,氣得渾身直哆嗦,就連脖頸(是不是脖子的筋)都凸了起來說:你老漢別不識抬舉,不是看在領導的麵子上,你吃虧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我趕緊勸說,抬什麼扛呢。我讓來娃叫個車把四叔拉走,說不定金龍賓館的親戚們還等著呢。四叔走後,我當著兩個警察的麵說些好話,而且十分感激他們能給麵子,並答應改日我請他們喝酒。

警察這才消了氣,他們開著警車執意要送我去政府,特別是那個叫我老師的年輕人,他說下次他請客,叫我一定到場。

不管怎麼說,警察還是給了我足夠的麵子。四叔心裏怎麼想,不得而知,我知道他心中憋屈,但又有什麼法子呢,如今社會,好多事會讓人不舒服,我經常在場合上總是默默無聲,被人問的時候才會笑著應承,生怕惹出是非出來,不像有些人大話連篇,獻殷勤罷了,有領導在拍馬屁獻媚讓人惡心,橫豎叫人看著不順眼,可往往辦事或升遷,這種人神通廣大,一帆風順,許多人感慨地說老實人不能活了。

回到辦公室,我突然又想到,其實自己什麼也不是,在別人眼裏,一介書生,老實本分,任何事都約束節製自己,怎麼也不屬於這個人群中間的一分子,即使有人抬舉,對文化有幾分認知,這也隻能是意外。

我寫文章隻能展現自己的一份愛好,勤勞隻有自己覺得驕傲。現實生活中,遊戲規則太深奧,自己永遠站在邊沿上。我之所以還要承擔莊裏的某些責任,必須挑起那頭的一些事情,在莊裏人眼裏似乎還有些輕而易舉。可我曉得,這種責任與挑起的擔子十分脆弱,城市裏厚厚的人際關係,厚厚的行政體係那麼堅硬地存在多少年,我根本無能為力去攻破它。因此,我常懷疑自己究竟能走多遠?挑起的擔子已經揮之不去,隻能掙紮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