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時間沒回老家了,也不和莊裏人聯係、日月各過各的,沒人說這生活缺少點什麼。
來元打來電話,說兒子要結婚,請我在縣城酒店包幾桌飯,標準由我定,一定要風光。酒店高檔一點,不怕花錢。
我一時間有些蒙了。聽這口氣,來元發了,有錢了。幾年不見,我想象不出來元這幾年遠走他鄉靠什麼發的?在這之前,我曉得來元開初是個地道的農民,後來跟父親學了一門手藝其實這手藝也是苦活。石匠,整天和石頭打交道。
不知怎的,我在縣城裏住了這麼久,總覺得自己還是艾好灣那達的人。村裏人時不時來我的辦公室或家裏坐坐,他們肆無忌憚地吸著我準備下的香煙,喝著茶水,大聲咳嗽說話,就像還在艾好灣一樣,彼此無所顧忌。有時逢遇集天,趕來的驢車就拴在我的大門前,驢糞堆在那裏,引得過路人捂鼻子嫌髒。每遇這情況,他們會不好意思,說著要拿鐵鍬掃帚打掃。我常對他們說,這有什麼,不就是一泡驢糞,我打掃就是了。這讓他們有些難堪,嘴裏不停地罵著他家的驢:“這畜生,不說早拉在路上,看看弄得多髒。”
許多艾好灣來的人拉些家常,說說莊子裏的事。要是碰上了,吃飯也是常有的,盡管他們再三推讓說從家走的時候吃過飯了,但走了幾十裏路程,再多吃一碗也不會撐著。有時來的人確實是有事,他們有些空濛的眼進門便發呆,我覺得有什麼事,問:“有甚事?”他們才吞吞吐吐說:“有是有點。”
然後頓了頓,目光十分遊離。他們說的基本是在他們看來實在無法解決的問題:孩子上學,家裏有人病重住院,莊裏修路把自己的樹鏟了,村幹部多吃多占,還有某家欺負自己——全是雞毛蒜皮的事,我就這麼聽著,不發表意見,到後來他們起身的時候會說:“你在縣上,給鄉上說說,或許把這事給結了。”
這是最簡單的要求了,如果艾好灣的人不來找你,那你就從這個莊子裏淡了出去,他們的要求並不複雜,其實你也別想太多,甚至不那麼強烈要求你把每一件事都辦成。真的,有些簡單的事,你幫一下,也許能頂大事。
然而,我又知道,如今的任何事又相當詭異,有時扯進去,不會找到任何答案,何況我不是什麼“官”,手中沒權,說話管不管用隻有天曉得了。
說白了,我是艾好灣唯一在縣城裏坐辦公室吃公家飯的,這也就難免要與莊裏的人有瓜葛。莊子本來不大,抬頭不見低頭見,叔叔嬸嬸大伯大媽不是長輩便是兄弟姐妹。過去我在莊裏“受苦”的時候,人緣關係不錯,不少人幫我種地、秋收、澆地,我還不停地借他們的農具、牲口。
種地沒牲口不行,一頭驢能頂好幾個勞力,這樣我便欠下人情,進城吃了公家飯,少不了受些麻煩,莊裏的人認為站在公家門上,大事小事都能辦得了。一陣子,莊裏許多小字輩都長大了,紛紛要進城念書,開學的時候,我便忙著幫他們轉學。
莊裏人也就用驢拉車捎來一包綠豆,送來一袋三饅(不知三能不能改成山),拿來一小捆蔥。還有紅棗、蔬菜、雞蛋——反正莊裏人自個家裏有什麼送什麼,好歹算是一份禮物,也是一份心意,我常覺得這樣一來顯得我與莊裏有了距離,也顯得生疏和客氣了,再不像一個莊裏的人了。
在我看來,自己和莊裏人長時間保持這種關係是一種幸福,盡管這種幸福有時讓人覺得煩躁,自己順心不順心或實在無能為力的時候,莊裏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來了給你說些事,而且千叮萬囑要把這事辦成。我沒拒絕,耐著性子聽完答應試著看,這樣一來我在莊裏人眼裏是不擺架子的“能人”了。因為社會的不公,“受苦人”還是處在最底層,出手抬腳還得看公家人臉色,用莊裏人說“朝裏沒人,寸步難行”。
就這樣,我就算是艾好灣莊在“朝裏”做事的人了,他們也許挺自豪,或是我太過於熱情,反正,我深深地覺得有一種無力感後,拚命將莊裏的事辦好。
現在,我要說我的名分了,一個政府機關的科級幹部,自個兒愛好寫作,對行政上的事一竅不通,在莊裏人看來,還算人模人樣,也是莊裏最大的“官”了。在莊裏,來元家的生活以前不算好,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兄弟姐妹多,隻靠父親一個人地裏一陣,幫人箍窯一陣養活。以後來元長到十八歲念書念不下去,回來當了石匠。那些年正趕上好世事,農村人興起一股風,幾乎家家修窯洞,來元便隨父親吃香喝辣,走東莊到西莊不停地修窯,盡管那時工錢少,但在艾好灣莊裏,他家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這種好其實就是吃飽穿暖了,手頭稍寬餘了點。來元的父親我叫四叔,莊裏出名的嘎雜人,腦子裏稀奇古怪的東西多,理性一套一套的,任何一點事都要占個上份,莊裏人私下裏叫他“四顆腦”,意思心眼多。
我對四叔家沒有什麼好感,他們整個門子裏人多,在莊裏有些霸氣,隻要誰惹了他們其中任意一個,他們整個門子的人都會與你“上手”,有時也包括女人。
有一年夏天,我上小學時把來元的弟弟打了,小孩耍不到一塊,吵嘴打架的事常有,沒料到這可給家裏惹來了大禍,放學回家後先是來元的母親拖著兒子來了,先是說,接著又嚎又叫,那樣子嚇人。
結果是母親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母親說,你惹誰不好,惹“四顆腦”家的有好果子吃。我挨了打,自然對四叔家所有人充滿了仇恨,心想有朝一日要出這口惡氣。
但漸漸長大了,我才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四叔家經常與村裏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任何一家都沒勝過,真的他們人多勢眾,對外是一致的,即使在內部,他們相互廝打起來也是絕不手下留情的,我信心也就不足了。
現在許多往事都忘記了。莊裏人各奔東西隻為各自的“日月”操心著。每次回老家,偶爾碰到兩三個上了年歲的長輩或幼嫩的麵孔,就像社會上流傳的那樣:“有兩個隊幹,幾個憨漢,陽圪撈撈還坐著幾個老漢。”確實沒法子帶走孩子的,留給爺爺奶奶照看。這種敗落的景象讓人多少有些傷感。昔日的莊子,似乎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好端端的窯洞,窗戶被風雨吹打得黑溜溜的早就無了生機,青壯年勞力跟工的,做小生意的全部擠進城市每個角落。
不少的晚輩們上大學的,大學畢業的,都和父母一樣正愁眉不展地尋找合適的工作,每個家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以往是窮,爾格還是窮,以往有些吃不飽穿不暖讓人擔憂,爾格吃穿不愁就是沒錢,供完孩子的“饑荒”還沒還完,找工作,成家立業,要在城市裏弄一套住處——這讓同輩們與晚輩們徹夜難眠,世事變了,讓人舒心的日子少了,在激烈的角逐中,許多莊裏人早已疲憊不堪了,他們指望有朝一日能清閑地坐下來,長長舒上口氣,然後說父母都扶上山了,兒女終於成就了。每到這時候,自己也老了。
反正,因為是艾好灣走出來的,彼此又從未真正傷過感情,即使有些別扭的地方,如今早就煙消雲散了,一個莊的,大家彼此有一種親切感,那股清澈透亮的泉水,同樣流淌在我們的血液裏,還有仙佛洞三孔窯裏的佛家,冥冥中佑護著我們一代又一代人,或悲或喜,生生死死,許多人和我一樣,沒有莊裏那頭挑起的東西,無論走到哪裏,這頭永遠不會平衡。所以,當我們老家那頭的擔子壓在肩背上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重重疊疊,鮮明豔麗地讓我激動。無論自己怎麼傾心對待,都不覺得過分。
現在,我趕忙離開辦公室。城裏有數不清的飯館酒店,因為熟悉,腦子裏過濾了一遍,我還是走到銀園世界,這酒店、氣派、講究、幹淨,來元一定滿意。
我和酒店老板談價錢,說規格,煙酒檔次。來元兒子結婚的日子辦喜事的人很多,城裏大多數的酒店飯館全安滿了。好在銀園世界餐飲包間席位多,十桌二十桌的酒席不用發愁。訂好了,我心裏還是不實,有些虛,不曉得這樣的安排來元滿意不,於是,回到辦公室給來元回了電話,把每桌飯菜的價位煙酒檔次說了一遍,來元說是不是有些低了。
我說,不低,城裏大部分辦事也就這檔次。
來元說,咱不怕花錢,事一定要辦好。
我心裏不再擔憂什麼了,明白來元的意思,對他說,菜可以再調整一下,咱農村親戚多,碟子重一些。
來元說,你定吧,過兩天我回來約客時再商量。
我一直犯嘀咕,來元在門外真的掙了不少錢還是為了麵子?在莊裏,作為農民,我記得還是第一個要在城裏給兒子辦喜事的,直到來元回來約客那天,我的疑問便打消了,來元說錢沒有多少,但夠花,我曉得莊裏人說夠花的意思,那就是說來元除了日常開支外,肯定有節餘,而數目對一個農民來說相當可觀。
約客是我們這裏的習俗,辦任何事前兩天主人要把所有辦事人員請在一塊喝酒,然後具體由總管給所有的人員分工。那天我們都喝大了,話題時不時轉到莊裏的事。來元說他這幾年在北邊的經濟發達地區,一下子長了見識,如今這世事,沒錢沒人鬼門戲也沒有,他每隔一會便讓服務員再上菜,都被我擋住了,大家喝酒,沒人吃菜多了也是浪費。來元說這算啥,人家一頓吃幾萬元的也有,咱吃千二八百是什麼概念。我這才明白,來元不是過去當農民或當石匠的來元了,他掙了錢,見過大世麵,如今社會上這一套,他學會了而且理解透徹,他說我在城裏吃公家飯,政府裏的頭頭腦腦都熟,本來可以給莊裏多辦些事,可惜莊裏的隊幹不爭氣,錯過了國家這幾年的投資機會。
作為莊裏的人,關心莊裏的發展是件好事。然而,我始終不願意因為莊裏上不上項目或哪個部門投資不投資的問題跟莊裏人說起,這裏邊的原因很複雜,有許多的莊子就是因為有項目,搞得雞犬不得安寧,村民上訪成群結隊,有不少隊幹因為占小便宜坐了班房,有時會牽扯到有關公家門裏的幹部,所以說現在的事很不好辦,還是小心點好。莊子裏確實窮,好在眼下大都走出去了,但莊裏人說落葉歸根,遲早要回去的,莊裏基礎打好了,子孫後代能得到好處,我想也是的,可具體操作起來,困難重重。
我聽懂來元的意思,然而他這幾年出門在外隻看到社會的表層現象,實質的東西他無法看出來。再想一想,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如今思想觀念發生了如此變化,也是值得慶祝的,人一旦走出莊裏的山溝,眼目寬廣了,跟上時代節拍走已很不容易了。
其實我極不情願說莊裏過去那些蓖麻子爛黑豆的事,更不願意提及隊幹。現在看來,村子書記算個屁官,整天就為雞毛蒜皮的事,還有個人的蠅頭小利忙乎著。過去日子,我父親在莊裏當過書記,那才當得響當當硬邦邦,一個堅持原則又剛正不阿的書記,但那個年代父親還是得罪人,讓我從小便刻骨銘心地記著。
經過一些事之後,人才能慢慢變得成熟起來,我想來元他們一定也記得,莊裏許多人也一定記得,當初百般刁難,還有與我父親“打鬥”過的人如果都健在,應該也明白過來了。
來元說辦喜事那天把莊客和親戚們都請進城裏趕事,老家也就不回去了,我問新房在哪?來元十分輕鬆的樣子對我說,在金龍酒店包了一套房子,我覺得這樣也省事,莊裏的地方許久不住人了,要布置新房費勁。那天城裏辦喜事迎親的人特別多,人常說好日子湊到一塊了,街道上到處響著鼓聲嗩呐聲炮聲,有一陣子連交通都堵塞了,好在來元的兒媳婦在離城20裏路外,盡管約客時大家都把時間說死了,十一點準時開席,叫迎親的走早些回來路上催快些,然而到了十一點,客人已坐得滿滿當當,就等新郎新娘來的時候,莊裏一個晚字輩急匆匆地跑進來說,出事了。
我們幾個辦事人員都驚呆了,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出啥事了。
迎親的車到金龍賓館後,放鞭炮沒注意,旁邊有一輛小車跳出幾個小夥子,把人打了。
把誰打了?
我四爺,晚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懸在半空的心終於平穩地落了下來,他四爺便是來元的父親,就是我四叔,這大喜的日子,他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惹是生非呢?開初我還以為迎親的車隊有了問題,現在交通好了,車多了,橫衝直撞的不按規則來的車多的是,現在明白是怎回事了。
我對眾人說準備開飯,給人家娘家送人的留下兩桌就行了,這事還得我去看看。出了銀園酒店,我叫來一輛出租車,5元錢,兩分鍾便到金龍大酒店了。
這兒圍了一群人,七嘴八舌正說著各自的看法,四叔已被送往醫院,打人的毛頭後生不見了蹤影,那輛有些破爛的小車停在一旁,莊裏幾個後生說已報了案,警察去醫院搞筆錄去了,他們在這看著車,不然打人的一走了之事情就不好辦了。
我問打得厲害不?
後生們腳踢手抓,70多歲的老漢撐不住了,眾人說。
就這麼簡單,也沒有理由,小縣城打架的事常有發生,人們個個吃飽穿暖,精神十足,不怕打出亂子,反正都說兜裏有的是錢。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外地人一聽陝北這地方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窮山惡水足足讓他們一口氣說出幾個類似恓惶、可憐等字眼,爾格即使到了大都市,連出租司機都曉得,陝北富呀,那個富得流油呀,那個錢抓把子使喚,連省城西安的房價也說是陝北人弄高的,隻要有樓盤,大家紛紛投資,不問價錢,隻說地段好壞,這讓省城的人驚訝不已,陝北人真的就剩下錢了。
既然已叫了警察,四叔也住進了醫院,這對來元來說多少有些別扭,高高興興的喜事插進這麼一樁不快的事,來元一個勁說現在的後生們真可怕,社會治安也有問題。我說,沒大事還好,現在的人心裏扭曲,甚至變態,都不平衡,怨氣火氣十足,不知哪出了毛病。
來元似懂非懂我說的話,他看著我愣了幾秒鍾,突然記起什麼事情說,咱們趕緊去銀園酒店,先把客待起再說。
在我們縣城,銀園酒店還算有名氣,這天又是好日子,好幾家辦喜事的都把飯定在這裏,大廳裏記禮的好幾撥,要不是桌子上擺著牌子,寫著誰辦事或誰結婚,來的客人一時半會還找不著記禮處,這樣一來大廳裏顯得特別擁擠,問候聲、笑聲,加上外麵的嗩呐聲讓人耳朵嗡嗡作響,酒店的服務員不停地提示高喊著哪家趕事的客人朝哪個地方走,不要擁擠在大廳裏,人們好像沒聽見,照樣紋絲不動、朋友、熟人、親戚都好久不見了,說起家常,真有些滔滔不絕的樣子,反正吃飯坐席是遲早的事,既然來了,沒人著急。
我叫莊裏幾個晚輩不停地催促親戚們坐席,叮嚀20幾桌都坐齊了就開飯,幾個小後生穿梭於人群中,不停地向我報告吃席人的情況,等到差不多了,我吩咐先上“幹碟子”(水果、瓜子、煙),等涼菜上了,飲料和酒一桌一桌的上,這事不能亂,一定要周到,要不然哪一桌少一樣東西都會惹出麻煩。莊裏人進城辦事還是頭一回,況且來元一再靠我操辦,盡管某些細節上不懂,但大路道還是不能含糊的。在城裏,一年四季好日子多,趕的事也多,就像俗語說的一樣,沒吃過豬肉,又不是沒見過豬跑。
來元當然一臉的喜悅,臉上掩不住的幸福讓人早就對過去農民的來元或石匠的來元忘卻了,在一片讚歎聲中,剛剛過去的不愉快煙飛雲散。四叔此刻躺在醫院裏,他不知作何感想?我曉得,四叔一輩子好鬥,在莊裏天不怕地不怕的一條漢子,如今年事已高,性子不減當年,可畢竟,那是在一個莊子裏,而在縣城四叔內心早已崩潰了。
我們莊裏許多人與四叔打鬥過,好像最終結果都是四叔家勝,他們家族大,人多,一致對外的時候無人抵擋,可在內部,四叔同樣常常立於不敗之地,在他上頭的大叔、二叔、三叔鬥不過他,做任何一件事四叔都能下得了手,給人印象他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壞人”。我以前對莊裏的事不太懂,知之甚少,念書的時候在外縣,後來又當兵出走,從部隊上複員回來才與莊裏人正兒八經地打上交道,我邊種地邊往城裏跑,從那時開始,肩上的擔子就覺得不輕,而且越來越重,在農村與城市之間,任何一頭我都丟舍不得,這讓我不像農民又不像幹部的人生活得十分困惑,有時自己也覺得尷尬。
我種地的時候莊裏人瞧不起,他們都以為念完書當兵,一直在外麵混蕩,沒苦,又不懂農活,四叔當然在其中。四叔小看我是因為我父親曾當過村支書十幾年,沒容得四叔在莊裏逞能,無論四叔家族勢力多強,我父親在原則問題上絲毫沒有讓步過,這樣,勢單力薄的父親曾不止一次地遭四叔他們圍攻,但父親硬是撐著,從不妥協。
這樣一來,父親與四叔之間或多或少有些別扭,或者說四叔打心眼裏仇恨我父親,那陣子父親去世,我們都小,沒了依靠,四叔他們看笑勢是必然的。但他沒料到,我十分爭氣,幹農活不比別人差,而且簡直讓莊裏人目瞪口呆後便佩服得五體投地。
四叔種地的時候無論與誰家達界,他都要占過來一點,有時幹脆把地界的標誌移過去。我曾遭遇過這樣的事情,那陣子農村人把土地當做命根子,多一點少一點看的十分重要,其實占過來隻不過多種幾把莊稼,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每年種地的時候,四叔把地界再移一次,無論在崖上劃一道記號還是到地界上栽一塊石頭,他可謂得寸進尺,這種舉動令人十分氣憤。有一日我拔掉地界上的石頭,移到原處,或者把崖上劃的記號用钁頭挖去重新劃回原處,這下惹惱了四叔,他見了我把頭揚的老高,一股用勁的樣子,並且含沙射影地謾罵。在我看來,“四顆腦”真是不講理,待有一天上山到地裏時,我與四叔地界之間的莊家都被人鋤完了。
一定是四叔幹的,我滿腔的怒火,碰見四叔質問,不曾想他說正想找茬與我理論呢,沒想到我自己找上門來。四叔腮幫鼓凸,兩眼圓睜,一副斬釘截鐵的樣子,他的聲音,蓋過了全莊,被對麵的山頂回來,顯得異常響亮。
我鋤了,你敢怎樣?
敢怎樣?砍青苗是造孽啊。
你罵老子!
你這號人,我躲還來不及呢。
瞧不慣是不是,老子一輩子沒怕過誰。
我也不是詐唬大的。
想動粗?隊伍上學了兩招不是,你動一動看看。
你要不是長輩,你試試看。我那時剛複員,心裏也憋一肚子氣,部隊爭先恐後地進步,好端端的就沒了希望改變身份,回來又是一個農民,我怕誰?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出手麻利著呢!隻是這架是吵了,動手還是有些猶豫,也在這當兒,當隊幹的四叔侄兒過來勸說,莊裏人跟著說,算了,為雞毛蒜皮的事,劃不來。
四叔不這麼想,他總以為我怕他,或者他內心的那種征服欲和滿足感越來越在體內湧動,他似乎又一次要證明自己在莊裏無人敢惹,何況對手是一個年輕晚輩,四叔眼中根本看不起的後生,竟然不給他留一絲情麵,他要瘋了。
四叔的這種自信一直保持著,他那高昂的鬥誌始終澆滅不了,莊裏人似乎習慣與熟悉了,沒人再理張四叔,若那天四叔當隊幹的侄兒子不說話還好些,作為隊幹還是要堅持公正的原則,見四叔沒完沒了的罵,當隊幹的侄兒有些擔待不住了,他對他四爸說,好好的莊稼,你砍了還爭有理?
四叔發現侄兒有些吃裏爬外的意思,並且當眾戳他的疼處,農村人最嫉恨人砍青苗的,要知道,從下種到鋤草,一把青苗要付出多少代價才長出個模樣出來,而且隻要看見青苗茁壯成長,就能想象秋天的收成孬好,四叔這麼發狠的一招,讓莊裏人都覺得氣憤,當村幹的侄兒不說他也不行,而這麼一說,四叔有些失控了。
四叔把矛頭一下轉向自己的侄兒,他破口大罵不說,還真動手打了過去,他侄兒毫無防備,一拳頭打得口鼻流血,可想四叔是發狠心打的。莊裏人十分驚訝,這老漢越來越耍“黑皮”了,眾人忙著勸阻,沒料到四叔撲過去已和侄兒扭在一起了。當隊幹的侄兒年輕,火氣盛起,當然會奮起反抗,真厲害,誰也不心痛誰,纏在一塊爛打。這事因我而起,我又想不出任何辦法製止,一會兒大叔家的人來了,四叔家的人來了,幾個弟兄一捅而上,硬是把倆人拉開,就在瞬間,四叔十分歹毒地用口咬住了侄兒的一個指頭,而且生茬茬地咬斷。
我覺得人性可惡的一麵就在此時暴露得淋漓盡致。
我黯然傷神地在一邊自責:為甚?
這可不是一般的事件,大叔的兩個兒子不依不饒了,四叔似乎感到問題嚴重了,他自知理虧,在來元和幾個兄弟的拉扯下回家了,然而疼痛難忍的四叔侄兒立馬跑去鄉衛生院包紮,又在一氣之下給派出所報了案。
這一次四叔受緊了,咬斷一根手指頭非同小可,夠得上判刑的。這大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吧,莊裏人見警車“嗚哇嗚哇”地開進來,四叔的幾個兒子勸四叔趕快往後山跑,先躲起來再說,起初四叔死活不肯,他的理由是自個家裏的事,公家人管不著,即使要管,也不會把他怎麼著,又不是殺人。來元幾個弟兄都哭出了聲,他們說這次當隊幹的大哥心瞎了,非要把四老人送進監獄不可,這一大家子沒了靠山,日子沒法過了。看著兒女哭鼻流涕,四叔大概心軟了,或是真的害怕了,到派出所可不是他說了算。就這樣,四叔第一次感到恐懼與後怕,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走人。因此還沒等公安人員走到四叔家鹼畔,四叔一個人便從腦畔翻過去,跑得無影無蹤了。
幾乎在後來的日子裏派出所隔三差五地捎話叫四叔投案自首,這事情不算完。莊裏人不懂得法律,也納悶這事有些複雜了,我知道四叔已經把仇恨轉移到當隊幹侄兒身上了,大家都在氣頭上,都不想說話,可四叔也太狠了,侄兒的半個指頭讓他咬斷了,你說這事誰受得了?不管怎樣,我還是找當隊幹的我同樣叫大哥的說,派出所那兒你要撤案,事到此,總不能讓四老人坐牢吧,自個家的事,再大也得自個解決。
當時在氣頭上,嚇唬一下他,真的坐牢我還沒那意思,自己的四老人,你說以後真的不是一家人了。再說,跟來元他們弟兄姐妹也不好出入了。畢竟還是隊幹,有見識,同意了我的意見。
於是我又找來元說。
來元開初情緒很激動,他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打著手勢,結巴著像是自己對自己提問題,我隻聽清一句話老是重複著,他說,自家子人,怎會弄成這樣?
我說成這樣了,勸勸四叔吧,上了年紀,也太不省事了,再說怎能下狠心裏咬斷指頭呢?知道嗎,這是故意傷害,弄不消停真要判刑呢。
來元一口氣好不容易轉過來,麵色十分難看,他的幾個兄弟姐妹一個個呆若木雞。稍一會兒,來元的二弟突然紅漲著臉說,他要真的讓我爸坐牢了,我們就跟他沒完。來元的二弟說他就是指當隊幹的大哥,說著淚水在眼裏打轉,窯洞裏空氣凝固了。
一時間我們都沒話說。最後我起身走的時候丟下一句話,你們看著辦吧,甚事都要有個了結,你們不去求大哥那邊原諒,他受傷了反而來求你們?自己掂量輕重吧。
這也是四叔第一次服軟,盡管他心裏有多麼的不情願,可當隊幹的侄兒不撤案,或者天天去催案,派出所的人也不會就這麼罷休的,用公安上的話說,他們幹這一行是專治背鍋蟲吃牙的,那一身警服已經十分明顯地告訴人們要懂規矩。不然,他們手裏有法,也代表著法律懲治壞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又過了幾天,四叔回來了,派出所的人也從天而降。莊裏人都有些納悶,不是撤案了嗎?公家人不守信用?即使當隊幹的四叔侄兒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了,他第一個問公安:怎回事?
弄個筆錄,不追究刑事責任,治安管理還是要執行的。
怎個管理法?
罰款。
多少?
一千塊。
這,這麼多?
多嗎?坐禁閉一分不要。
……
四叔當隊幹的侄兒啞口無言了。來元弟兄幾個你看他,他瞅你臉色灰一陣黑一陣。四叔被叫到一孔窯洞搞談話去了,開初還聽見他嗓門很高,似乎有些不服氣,最後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大約公安人員那時候真的拿出了銬子,他們說四叔態度再不好,不低頭認罪,他們會毫不留情地帶人,四叔把火氣才咽回去,他認罰了。
於是四叔跟公家人或沾上公家邊的人有一種仇恨萌生。
要知道,那年代一千塊錢對於一個農民來說意味著什麼,一整年零碎東西的開支。盡管四叔是個好石匠,能掙來幾個錢,可一大家的人也不容易,四叔往出數錢的那一瞬間,眼眶裏有淚水直打轉轉,他一定恨我、恨侄兒、恨公安,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我就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的。莊裏人平日裏相安無事,土地責任製了,山坡、荒窪、梯田、壩地、台地一樣一樣分清了。各人幹各家的活,誰也顧不上找自己不順心的事,如果關係處好了,農忙時間可以相互變工去做。那時我家不喂毛驢,所以耕地便是最頭疼的事,我等待幾家關係要好的兄弟耕完自己的地後,有些硬著頭皮去借毛驢耕我家的地,這種日子持續了幾年,每到一個季節,恰好下了一場好雨,山坡山窪上到處都有吆喝毛驢的聲音,每家每戶搶著坰氣下種,耽擱一天是一天,弄不好便出苗不全。
所以我沒有養一頭毛驢自己外餘要多出力氣,反正也年輕,整天揮舞著钁頭,一個人的播種。莊裏有好心人看在眼裏,主動說他家的毛驢使喚去吧,牲口站著也是白站著,這讓我從心底裏感激,這種心情一直帶到城裏,我當上國家幹部後還念念不忘,時分八節給捎些東西,以表謝意,那個時候母親在莊裏住著,我回去的次數多,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我要拿著東西或放點錢去拜望長輩兄長,總覺得鄉情融融,有一種親熱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