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在重傷的城市(代後記)(2 / 2)

誰去早了,這水壩裏存下的水便歸誰了。這樣,鄰裏鄰家不免有些爭吵,可即便麵紅耳赤,大家還是遵守這個規矩。多少年,盛世華章,起舞踏歌行,把神話演繹。我身上潛伏了這種規矩,每當遇到霸道、強悍或野蠻、或大喜大悲,我都能溶進自己的胸腔裏。我不出聲,很本能,我把村子所有人的樸實、憨厚、善良,一個人在城市錯綜複雜的場麵上掂著自己的分量。我隻是這樣獨自一處,用筆抒發我對故鄉如癡的癲狂。

很本能,我一直這樣退讓,因為我周身充滿了強烈的排他性,有一種滋味難以言表,城市裏的權貴有充沛的資源,開口一說,咱是老城裏人,咱爺是什麼官,父親是什麼官,祖宗先人親戚六人又是什麼——我卑微,我畏懼,一個農民的兒子無法與人分享。然而,我出生在那條叫仙佛洞的溝裏,內心一直覺得傳承了質地美麗的性情。有一次我半夜裏起來,山溝裏漆黑一片,我總以為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不會有人還守著那汪水。之所以我要這樣毫不懼怕黑夜帶來的恐懼。是因為我家的那塊園子實在幹旱的曬出了縫隙,園子裏的蔬菜都已平展地鋪在地上裏。那時我在城市某一角幹臨時工,我急急回來天明還要到城市看人家臉色,沒想到我走近那汪水的時候。

突然間從土地上立起一個黑影,我嚇了一跳,有些不知所措,冷汗開始往外冒。黑影開口了,他是我遠房的侄兒,已整整守了大半夜。見我來了,他說讓我先把園子澆了,那幾畦地,水足夠用了。有時,我一個人就這樣仔細想著這些細節,像端詳祖輩們的靈魂一樣,我的鄉親是因為什麼,一定要把他靈魂那熾熱的溫暖奉獻出來?

我的心一直這樣顫栗,村子裏賦予我的尊貴與華彩,今生今世享用不完。

事實上我們還是朝著歲月的遠處走時,我們丟失的東西太多。而我固執地把生命裏存留的東西要敘述出來,哪怕村莊至今天走向沒落與衰敗。我不想拯救別人,隻想拯救自己。我開始是丟掉農村戶口,接著丟掉臨時工的身份,後又掙來幹部的名分。

我的行為與言辭病質一般更換了講述的氣息。盡管從村莊裏帶來的那種怯懦與自卑依然存在,且血性漸漸少了許多。為什麼村莊的許多伴我至今?因為我一人隻身在城市裏行走,孤苦伶仃的感覺早已浸泡過自己的心無數遍。當我回頭審視自己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追求文學寫作是多麼的重要。

在城市接不上地氣,生活也就沒有根基,人們一直在虛無縹緲的世間裏生活,所有的欲望直抵內心,那種赤裸裸的占有與爭鬥,或背後時刻給你準備一把軟刀子,讓我遭遇生存的凜冽,冷酷的世情彙合成名利,扯不斷的關係網讓人時刻眩暈。我是誰?恐怕每個人都在不停地問自己。這麼想來,我便對城市鄉村的親近越來越拉開距離,鄉村曾經是一塊桃源似的樂土,土地的寬廣,窯洞儼然,那一汪清澈如鏡的泉水,想起來便如敘述天堂仙苑,妙而神的世界。人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精神是自由的,沒人強迫你想那麼多是是非非,自己過好小日子,曬著明媚的陽光,安靜,甜美,總設計好下一年的收成。

而城市,這種節奏,競爭,人間正是擺著拚經濟實力與權力的最殘酷一麵,追求與財富,都在浮躁的氛圍裏,有時把自己的精力完全耗盡,一無所有,生活便像刀刃一樣,對每個競爭者來說,都是很危險的……

這些讓我在春節裏不敢碰觸的沉痛,還試著一個人內心安詳地訴說出來,所有的事都與我有瓜葛,酒桌上不痛不癢使自己變得簡單起來,所有的是個“緣”或者所有的收藏在內心。我還在城市裏,一直為自己的精神狀態把脈。當所有的成為一種概念和追憶,成為生活的原則,我即使在春天裏的特殊氛圍裏體悟這哀傷、敬畏、狂躁與沉默。

我堅持寫作宣示著自己的價值時,對於存在的我,意味著前麵依舊有一堵牆,或標杆,有時是萬丈深淵。城市與鄉村成為界限,我的靈魂無法安靜。

在浮躁喧囂的當下,我能自覺具備為故鄉仙佛洞或貂蟬洞清晰適當的抒情,在無人應和的孤獨裏,那些故事無不照耀我的人生,作為從那裏走出來的鄉村後生,我把麵對苦難的能力,還有寬容、忍耐、犧牲都揣在懷中,即便偏差,我的模樣永遠沒有改變,直到死後,一切俱在其中。

春天裏,我在重傷的城市迎接來風沙揚塵,偶爾想,我一直是否在喚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