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語言造就的肉身
太初有道……道成了肉身。
——約翰福音1:1-14
1998年,紐約市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作者準備用fMRI掃描儀測試雙語者。
我初次涉足多語大腦研究是在20世紀90年代。當時人腦認知處理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術剛剛起步,我要從伊薩卡出發,花5個小時前往紐約市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對雙語大腦進行掃描。神經科學家喬伊·赫希(Joy Hirsch)教我如何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我們會一起仔細研讀大腦圖像直至深夜。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類似於你在醫生那裏進行身體掃描的那種核磁共振成像(MRI),隻不過它掃描的不是身體結構,而是通過跟蹤大腦各個區域的血流和氧合水平技術來測量大腦的功能。
核磁共振最早先被用來定位腫瘤,以及將大腦解剖結構可視化。隨後,它成為腦外科手術的一部分,以協助外科醫生保留基本生命功能所需的關鍵腦區。但隨著對大腦結構和功能認識的發展,新的用途被開發出來,用來檢查大腦在認知任務中的功能。
血液氧合水平比較開始在人腦功能成像中使用。當大腦的某個區域參與認知任務時,與執行該任務相關的神經活動就會局部增加。神經活動的增加導致血管擴張,同時也會增加該區域的新陳代謝率。於
是,該部位的血容量和血流量增加了,改變了該區域大腦的含氧量。fMRI掃描儀可以檢測到不同大腦區域氧合水平的變化。簡單地說,當我們執行一項腦力任務時,執行該任務的大腦區域的血流量會增加,而強大的電磁可以測量這些區域的氧合變化,從而確定到底是大腦的哪塊區域在執行任務。
最初,多語大腦研究試圖在大腦中對母語和非母語進行定位。這些早期的彎路源於對大腦如何從損傷中恢複的臨床研究。
失語症是指大腦受損後失去理解或表達語言的能力。患有中風的三語者可能會因中風喪失其中兩種語言的理解力,也可能其中一種已經喪失掉的語言能力會失而複得。有個不同尋常的多語失語症案例,患者是一位修女,她出生在卡薩布蘭卡一個講法語的家庭,10歲時開始學習阿拉伯語,兩種語言都很流利。她在一家醫院做了24年的兒科護士,在那裏她與病人和親屬主要講阿拉伯語,與醫院的醫務人員主要講法語。在48歲時,她遭遇了一場車禍,導致腦部受傷,失去了意識。身體康複後的她無法說話,兩種語言都出現了全麵失語。四天後,她隻能說兩三句阿拉伯語。她頭腦清醒,智力未損,也並沒有發現其他的神經心理問題。在接下來的14個月裏,她的語言恢複交替進行;在某些日子裏,她的阿拉伯
語強一些,法語弱一些,而在其他日子裏,情況正好相反。即使在她恢複了這兩種語言之後,她仍然無法用拉丁語念出《聖母馬利亞》和《主禱文》,盡管對此她早已爛熟於心,並曾念過成千上萬次。這種不尋常的失語症病例被稱為交替對抗性失語症,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罕見。
最早的一項關於多語失語症的係統研究發表於1895年。神經學家阿爾伯特·皮雷斯(Albert Pitres)想要描述多語失語症中各種語言的喪失和恢複模式,但由於個體之間的差異,這被證明是項不可能的任務。選擇性語言喪失和恢複的模式取決於諸多因素:大腦中的哪些進程被打亂,何時學了該語言,學習的方式如何,學習的程度如何,以及最近什麼時候用過它。
在神經語言學方麵,多語言失語症已在少至2種、多至54種語言的多語者中進行了研究。這些病例涉及第一語言的喪失和恢複、第二語言的喪失和恢複、死語(古典希臘語和拉丁語)的反常恢複、選擇性失語症(在多種語言中隻喪失一種語言能力)、差異性失語症(不能理解一種語言,而不會說另一種語言)、交替性失語症(有時喪失一種語言能力,有時喪失另一種),以及病態混淆(將兩種語言混淆在一起,無法控製何時使用哪種語言)。
最初,研究者將多語者喪
失一種語言能力而保留了另一種語言能力的現象,解釋為語言在大腦的不同區域進行處理的標誌。多語失語症患者的選擇性語言喪失和恢複,使早期研究走上了尋找大腦中特定局部語言區域的錯誤道路。19世紀末,外科醫生開始使用直接電刺激來識別大腦中與語言有關的區域,試圖在進行切除腫瘤或緩解癲癇發作的手術時避開這些區域。早期的研究者在鎮靜後或清醒的多語者身上使用了大腦皮層刺激,來給大腦中不同的語言區域進行定位,持續探索以期找到每種語言的特定位置。
通過皮層刺激選擇性地幹擾多語者的某些語言(而非另一些語言),推動了大腦中語言共享區塊和獨立區塊的研究。現在我們知道,一個多語者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大腦錯綜複雜的網絡,不同語言的不同表現取決於語言的屬性及其掌握程度,而對一種語言而不是其他語言的選擇性損傷可能有多種原因。
探求多語者是在相同還是不同的大腦區域處理語言,是一個被誤導了的問題。大腦並沒有特定區域來處理每種語言。相反,大腦在語言內部和語言之間使用的是一個廣泛的、高度相關聯的分布式神經網絡。
近年來,神經科學在測量大腦的工作方式、語言的神經加工方式及學習新語言如何重塑大腦等方麵取得了巨大的進步。多項研究表明,語
言活動跨越了大腦中一係列廣泛的交叉作用區域,包括額葉、顳葉、頂葉、枕葉以及腦幹。
語言在認知係統中廣泛的並行處理方式當然不是多語者獨有的。最近的研究表明,在一般的語言係統中,感官和詞彙語義信息是並行處理的,對單語者來說也是如此。事實證明,大腦中先前被認為在語言處理過程中較晚才活躍的區域,實際上在語音出現的時刻就立即發揮作用了。科學家曾經認為,語言處理遵循著一條串行路徑,像聲音頻率這樣的簡單聲學信息首先經由初級聽覺皮層處理,然後才在顳上回轉化為有意義的單詞。後來我們采用了新的研究方法,在大腦中放置了覆蓋整個聽覺皮層的小電極,用以同時收集語言映射的神經信號。這些新的神經科學實驗表明,大腦不是以串行方式將聲音的低級表征轉化為單詞的高級表征,而是並行地處理它們。
大腦多語處理中的並行激活方式也為揭示人類心智的非模塊化提供了另一種途徑。關於心智模塊化爭論的源頭要追溯到18世紀、19世紀的偽科學——顱相學。弗朗茨·約瑟夫·加爾(Franz Joseph Gall)等顱相學家聲稱,一個人的心智能力可以被定位到大腦的特定物理區域。你可能會看到大腦的圖像顯示X區域做什麼、Y區域做什麼、Z區域做什麼,這便是顱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