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文一語成讖
曾胡左李費盡移山心力,終於聯手消滅了太平軍和撚軍,洋務運動亦漸次展開。一時間,內外交困風雨飄搖的清王朝峰回路轉回光返照,出現若幹新氣象,史稱“同治中興”。
耳聞目睹,“獨居深念”,曾國藩並不感到歡欣鼓舞,反倒憂心忡忡坐立不安。不過,此公為人有局度,曾經滄海,城府極深,喜怒不形於色。隻有跟個別“自己人”交流時,他才會偶爾敞開心扉,抒發難以排解的困惑和苦悶,並探討補救辦法。得力幕僚兼入室弟子趙烈文,便是他心目中一位很好的談話對象。
趙烈文(1832—1894),字惠甫,江蘇陽湖人。1855年,經四姐夫周騰虎推薦,趙烈文進入曾幕。他文筆練達,見識超拔,辦事精謹周到,很快得到曾國藩的信任和重用。曾讓趙專門負責草擬涉外文件,角色略同於機要秘書,後來又特別收納他為門下弟子,結下深厚的師生之情。多年以後,趙烈文在直隸當過兩任知州。他的《能靜居士日記》(又稱《能靜居日記》)是研究太平天國運動、湘淮軍及晚清史的重要史料。
1867年7月21日晚,師徒二人在金陵兩江總督官署便坐閑談。兩人都有寫日記的習慣。比對曾國藩與趙烈文當天日記內容,很有意思。曾隻是簡略地記述:“燈後,與惠甫久談。”具體談了些什
麼話題,兩人作何態度,不著一辭。趙烈文則做了相當詳盡的記錄。
曾國藩說:京師來人說,首善之區風氣很差,明火執仗的凶案時有發生,街市乞丐成群,甚至有婦人光著身子沒有衣服穿,民窮財盡,恐怕會出大亂子,怎麼辦呢?
趙烈文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國家安定統一的局麵已經持續了很久,漸漸走向動亂分裂勢在必然。但皇上的威權深入人心,地方割據尚未形成氣候。除非“抽心一爛”,否則不至於出現整個國家土崩瓦解的局麵。我私心揣測,來日的禍患必將是朝廷首先垮台,“根本顛仆”,天下無主,地方各自為政。出現這種局麵,估計不出五十年。
作為一個極具現實感的政治家,曾國藩理智上傾向於認同趙烈文的看法。但他同時又是“中興名臣”的領軍人物,情感上未免有所不甘。兩人繼續反複辯論,曾國藩終於心喪欲死無話可說。沉默良久後,他喃喃自語:我隻盼早死,害怕看到江山傾覆。事實上,他已清楚地意識到大清帝國日薄西山前景黯淡。
第二年9月,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履新之前,他獲準陛見,回到久違的京師住了一個多月。其間,除探親訪友外,曾氏遍會各方要員,多次被同治皇帝和慈禧太後召見垂詢,並在國宴上以武英殿大學士的榮銜排列於漢族大臣班次之首,達到一生榮耀的巔峰
。在此之前,曾國藩戎馬倥傯,跟太後、皇帝及奕、文祥、寶鋆等秉政的軍機大臣尚無一麵之雅。通過觀察、談話和近距離接觸,他對朝廷的核心人物有了直觀了解,認為他們缺少大魄力大智慧,難以力挽狂瀾。他徹底認同了趙烈文關於帝國命運的判斷,更加心灰意冷。
除內政堪憂外,當時西風東漸,列強環伺,“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李鴻章語)。而被朝野“倚為砥柱”的曾氏,麵對世界潮流和全新時局,仍汲汲於故紙堆,“以義理之學為先”,知識儲備和心理準備嚴重不足。1853年之前做京官期間,介紹外洋的書籍,他大概僅讀過一部徐繼畬的《瀛環誌略》。1860年出任兩江總督後,除了跟太平軍打仗,還不時要處理涉外事件。他依然保持既有習慣,下圍棋,寫對聯,練習書法,讀古詩文,編纂《經史百家雜鈔》,沒想到需要花大工夫了解研究西方各國情況。1867年回任江督並兼南洋通商大臣,在閱讀涉外公文時,他居然連“各外洋國名”都“茫不能知”。
“對症亦知須藥換,出新何術得陳推?”當時隻有極少數人,不滿足於引進仿製西方的堅船利炮和開礦修路,而將民主製度的建設視為根本大計。曾任兩廣總督的張樹聲1884年在遺折中直陳:“夫西人立國,自有本末,雖禮樂教化遠遜
中華,然馴致富強,具有體用。育於學堂,論政於議院,君民一體,上下一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後動,此其體也;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恃歟?”他懇請朝廷痛下決心,“采西人之體,以行其用”。但這種真知灼見宛如空穀足音,過於微弱,別說軒然大波,甚至沒有激起幾絲漣漪。
1894年,中日之間爆發甲午戰爭。1898年,戊戌維新失敗。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導致空前大劫。形勢比人強,清廷痛定思痛,終於下決心進行比較激進的改革:廢科舉,舉辦新式學堂;改革官製;設立議會,預備立憲……可惜時不我待,革命,而非改良,成為時代的優先選項。
1911年10月10日,武昌首義。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建立,清朝覆亡。辛亥革命百年紀念之際,相信很多人都會想起趙烈文當年那個先知般的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