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汪曾祺
邂逅
1983年大約是秋天,一名中學生模樣的少年獨自在湖北黃石長江大堤邊溜達。候船室熙來攘往,熱鬧非凡。大門右側,一個賣舊書刊的地攤吸引了他的目光。少年先挑了兩本書,再翻閱雜誌。不經意間,他讀到這樣一段話: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海看著她的腳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裏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
少年麵對的是文字而非腳印,心倒是沒亂,卻也傻了。這廝眼睛發亮臉麵發脹呼吸加快心跳加速——他從未見過如此美妙不可方物、如此清新俊逸動人心弦的文字。回翻過去,他記住了作者和小說的篇名:汪曾祺,《受戒》。
這是一次美好的、終生難忘的邂逅。
親愛的朋友,您可能已經猜到,那個少年,便是梁某。那本被我破例珍藏至今的舊雜誌,則是1980年第12期《小說月報》。
機緣
時光飛逝,閱讀、出版、社會和生活都發生了全方位、天翻地覆的變化。我早已(基本)不看現當代文學作品,汪老亦墓木已拱。而我對其人其文的興趣和愛好,一如既往,宛如初覯,甚至與日俱增。
拜網絡時代所賜,我搜羅齊備了所有汪曾祺
生前自編文集。最早入手的1987年漓江社初版《汪曾祺自選集》,更是一直帶在身邊,放置案頭,看得滾瓜爛熟,早已破舊不堪。後來,又在網店出了高價,分別購得品相良好的初版平裝本和精裝本(僅印450冊),予以珍藏。秋夕春晨,霽月清風,翻閱摩挲,其樂融融,雖南麵王不易也。
2012年,又是一個秋天,我在北京結識了汪老哲嗣汪朗兄,痛飲快談,一見如故。隨後,與他的兩個妹妹汪明、汪朝也有了交往。
機緣巧合,我這時意外成為一位文化和出版界的票友。那麼,何不按自己的意願和構想,為汪老的作品做一些事呢?潛伏心頭多年的念想,破土而出,蠢蠢欲動。
心動不如行動。我將汪著分為三大類,做了三年準備,然後開始操作。由2015年底率先麵世的商務印書館精裝新版《汪曾祺自選集》發端,已出版九本,還有多本待出。所謂三大類,其一是作者生前自編文集,其二是新編文集,其三是一套迄今最為全麵、精粹的汪氏選集,我親自操刀編選——果實便是現在呈現在您眼前的這一套中信出版社六卷精裝本《汪曾祺文存》。這是一項項千頭萬緒艱難繁重卻又賞心悅目可遇不可求的工作。從吾所好,幸甚至哉。至此,我完成了從汪曾祺著作讀者到出版人的轉換。
那麼,在我心目中,汪老究竟
是怎樣一個人呢?
瞧,這個人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1920年3月5日(夏曆庚申元宵,肖猴)出生於一個富裕的鄉紳兼中醫家庭,是秦少遊的鄉黨。其父汪菊生性情溫和,多才多藝,富有生活情趣,對他影響很大。
抗戰軍興,家鄉淪陷。汪曾祺流落到雲南昆明,入讀西南聯大中文係,師從聞一多、沈從文等,並開始文學創作。與高郵一樣,昆明就此成為他永恒的寫作背景和精神上的故鄉。他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學生,上課的時間,遠沒有泡茶館、看閑書的時間多,卻出手不凡,寫下若幹充滿存在主義色彩的短篇小說、散文和新詩,深受業師沈從文的賞識和喜愛。1949年4月,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邂逅集》,他借此搭上末班車,躋身“民國作家”之列。此後,在北京做雜誌編輯。除間或寫了幾篇小玩意,長期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