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鳳凰到長汀(1 / 3)

卷三

江山與人

從鳳凰到長汀

緣起

夏天某日黃昏,與幾個朋友到深圳大鵬金沙灣遊泳後,小酌閑談。話題轉到各自最近讀的好書時,某乙說:“王蒙的《我的人生哲學》不錯,看了很受啟發。”某甲卻鄙夷不屑。

我則持中立態度。又跟他們講了一通“小馬過河”的故事。

王蒙是個龐大、複雜、獨特的存在,幾句話說不清楚,不宜輕言其人。刻下正在讀老六惠贈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更加印證了這一判斷。

有些話,倒還真是非王蒙不能道。比如他說:中國現、當代那麼多作家,隻有魯迅才多有警句,並為人所記誦。

這是很有眼光的實話。難道不是嗎?

姑引一例,節錄自《朝花夕拾·小引》: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後來,我在久別之後嚐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說得太好了。豈獨故鄉蔬果而然。

少年時期讀書,看到黃永玉引路易·艾黎的話說:中國有兩個最美的小城,一個是湖南鳳凰,一個是福建長汀。

就此中蠱。不親自去走一走,看一看,耳聞目睹一番,心裏就不踏實,感覺就有欠缺,一塊石頭就不能落地。

不知有多少朋友,是懷著

與我類似的心情,走向鳳凰,奔赴長汀。

鳳凰

梁某一向喜歡湖南,包括它的風光、人文、民風和飲食,當然,還有清爽能幹色味俱全牙齒雪白的湘妹子。我有不少湘籍朋友,到過三湘四水許多地方。周恩來說:與有肝膽人共事。湘人多有肝膽,有血性,有擔當。百年中國最為霸蠻豪壯的一句話,竊以為是當年楊度在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發表的《湖南少年歌》中的名句:“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

鳳凰沒有機場,沒有鐵路,也尚未開通高速公路(吉懷高速正興建中),遊客抵達邊城的唯一方式是乘坐汽車。可分別從湖南張家界、吉首、麻陽、懷化及貴州銅仁進入,區別隻在於長短而已。交通不便,或許是小城還能留存些許古意的原因之一吧。

單就風光而論,鳳凰其實隻是湘西這幅山水長卷的一個截麵,並不算特別出色。它卻明顯壓倒周邊地區,獨占鼇頭,使五湖四海的遠客紛至遝來。如今,更與雲南麗江、廣西陽朔並稱,成為小資們旅遊休閑的天堂。究其緣由,首先,當歸功於鳳凰出了個大作家沈從文。其次,得力於老頑童黃永玉不遺餘力的宣揚鼓吹。跟其他一些本土聞人,包括民國初年當過“第一流人才內閣”總理的熊希齡,倒似乎並無幹係。

沈從文熟悉、熱愛、擅長描寫的是苗漢雜處、未脫蠻荒

習性的湘西一帶的風土人情。他善於用一種明淨、直率、古拙、俚俗的筆墨勾勒出各種各樣單純、質樸、愚魯、粗獷的故鄉情事。“嫩籜香苞初出林”階段的沈從文,元氣淋漓,一空傍依,“我手寫我口”,與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幾乎都不搭界,隻是將他早年的生活經曆作了記錄和發酵,近乎原汁原味呈示出來。《湘行散記》和《邊城》便是這樣橫空出世的。這是沈從文的成名作,又是代表作。他自己再也沒能超越。迄今也無人超越(不少人做過嚐試,比如賈平凹的《商州初錄》)。成名後的沈氏,心有旁騖,多所瞻顧,誠如施蟄存所言,嘴上說自己永遠是個鄉下人,但向往的卻是紳士氣,結果弄成一個土裏土氣的紳士,非驢非馬,不倫不類。創作固然相當豐贍,也偶有精品佳作,但都無法跟《邊城》和《湘行散記》這等氣足神完的神作相提並論。

沈從文給人的印象常常是溫和寬厚的。其實在當年,他頗有湖南人的驢脾氣,執拗好鬥,幾度掀起文壇風波,也為自己樹敵多多,帶來不少麻煩。這是題外話,且略過不表。

1949年後,沈從文改行研究文物,並取得不俗實績。我於此道是外行,不能置一詞。但對有些人說沈老“沒能繼續文學創作,是一大遺憾”的說法,卻很不以為然。幸虧沒寫。如果寫的話,在那個

年代,能會是些什麼東西呢?看看當時還在寫的與他名氣相侔的同時代作家,包括茅盾、丁玲、巴金、老舍、張天翼在內,好作品罕見,還是不寫好。因默以存,義無再辱。梁某認為,魯迅死後,沒有任何中國作家,能人格獨立、神經堅強到足夠對抗一切的程度。我們沒有布爾加科夫,沒有《大師與瑪格麗特》。

坦率地說,我很尊重沈老,但並不是特別喜歡他的作品——《邊城》和《湘行散記》除外。個人口味,更偏好他的入室弟子汪曾祺。

青年時代,黃永玉就是汪曾祺情投意合的狐朋狗友。兩個天才常常不名一文地在上海霞飛路溜達,神采飛揚,自得其樂。間或邀上他們共同的朋友黃裳,打打牙祭,痛飲快談。通常由黃裳買單:他當時已薄有聲名,經濟狀況較好。他們不忘情於事業,更懂得如何享受人生。這三個精怪,殊途同歸,終成大器。

同時享有畫家、作家聲譽的老黃頭,圖畫和文字都很別致,戛戛獨造,自成一家。關於文字,印象最深的是他寫陸誌庠的那一篇《不用眼淚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寫沈老,汪氏而外,亦以黃某最為拿手,能搔癢正著,得其神韻。

黃永玉是獨一無二的。他的一生,與眾不同,異常精彩,不可複製。但此老的東西又多是野狐禪,不宜太過當真。梁某以為,黃永玉平生最大的功業

並非他的繪畫或文章,而在於他將表叔筆下窮鄉僻壤古樸離奇的故鄉鳳凰成功神化,使之比肩麗江,成為小資們追慕向往的聖地,既幫助了鄉親們脫貧致富,自己也名利雙收。這等好事,斷非凡夫俗子所能為。相距不遠的貴州鎮遠自然景色起碼不在鳳凰之下,可是有幾個人知道?我也聽到有些鄉親對黃永玉不無微詞。這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在某個月色撩人的秋夜或是惠風和暢的春晨,背一個小小的行囊,袖幾本薄薄的詩文集子,獨行也好,二三好友同行也罷,來到鳳凰,找一家緊靠沱江的小樓,小住數日,曬曬秋陽,聽聽春雨,思索前世今生的情緣,打量天上閃爍流動的星雲,實在是個不錯的選擇。

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點燃一支雲煙,趿一雙大號拖鞋,懶散隨意地在古城的石板街上溜達。看迎風招展的商號布簾,聽抑揚頓挫招徠生意的吆喝聲,端詳苗女頭上的銀飾(有誰像翠翠嗎?),嚼口薑糖,喝杯擂茶。遠處飄蕩過來吉他聲——誰在演奏《流浪歌手的情人》?心事若遠若近,若有若無。

虹橋側翼,便是黃永玉的奪翠樓。逆沱江再前行數百米,右轉上山,很快就會看到那塊著名的五彩石墓碑。故鄉的山水之間,沈從文、張兆和天人合一,得到最佳的棲息。在聽濤山陪沈先生小坐,沱江邊的搗衣聲此

起彼伏。天高雲淡,微風吹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煦和熨帖在心中容與搖蕩。

沈從文夫婦的墓地,黃永玉立的碑,對時人、後世,以至千秋萬代,將構成強大而恒久的吸引力,是一筆無形、珍貴、巨大甚至難以計數的財富。而投入甚少,完全不成比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由此及彼,嚴重鄙視江蘇高郵的地方官。那些夥計多是吃幹飯的,無知無識,不知補救。汪曾祺生前想在故鄉有“一枝之棲”,他們無動於衷。汪老去世,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嘈雜、狹窄、喧鬧——那兒肯定不是他喜歡待的地方;墓地係有償限時使用,20年5萬元。地方當局為什麼不跟汪氏後人商量,將老頭兒歸葬故鄉的文遊台呢?

……

毋庸諱言,鳳凰商業氣氛日隆,人也實在太多。如果你是美食家,口腹之欲也未必能夠滿足。你也許感到不虛此行,但又會覺得意猶未盡。

那麼,去長汀看看,如何?

長汀

長汀位於群山環抱的閩西,是閩贛交界的邊陲要衝,毗鄰紅都瑞金,古稱汀州。

此地曆史悠久,人文鼎盛,是福建新石器文化發祥地之一,全縣現有200多處新石器遺址。在大量出土的石器和陶器中,西周的陶印拍、商周的陶尊、唐代的多角蓋罐、宋代的陶穀倉等,都屬於國家文物寶庫中的珍品。4000年前,就有古越族人在此休養生息。

從大唐開元二十二年(734)設立汀州,一直到清末,長汀一直成為州、郡、路、府的所在地,是閩西政治、經濟、文化、人口中心。保存至今的古代建築尚有:唐朝的古城門三元閣、唐代至明代的古城牆、宋代的汀州文廟、明清兩代的汀州試院及唐代雙柏等。

長汀是福建客家人的主要聚居地和大本營。從西晉“永嘉之亂”起,中原漢人幾度大規模南遷,發育成為漢民族的一支優秀民係——客家。廣東梅州、江西贛州和福建汀州,號稱客家人的三個大本營。其中,汀州作為客家繁衍生息壯大發展的祖籍地,更被海內外客家人譽為“客家首府”,繞城而過的汀江則被稱為“客家母親河”。這裏每年秋天的10月18日,都要舉行世界客家公祭母親河大典,吸引大批海內外客家人前來尋根謁祖。

20世紀以來,因為交通不便及其他原因,長汀漸趨衰落。這裏沒有高速公路,更沒有機場,一條支線鐵路也才剛剛建成開通。現代社會,交通對一個地方發展的影響實在不容小視。一個很好的相反例子是石家莊。閩西的中心城市,改屬龍岩——長汀現在隻是其下屬的一個縣。

初到長汀,你很可能感覺失望,乃至鬱悶。千裏迢迢,遠道而來,看到的卻是這副模樣:那麼一點點小,還亂糟糟的;新、舊城混雜,明顯缺乏規劃;幾處重

要古跡雖然保存得不錯,周邊的民居卻被拆遷殆盡,光禿禿的,很不協調;有名的賴氏坦園公祠、陳氏宗祠等不是破破爛爛空置著,就是被好幾戶人家分割居住;大名鼎鼎的汀江也不幹淨,水麵漂浮著塑料袋等髒物;長汀賓館僅3層高……真所謂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當你將慕名已久的憧憬與乍見之下的失落對衝,以一種平和的態度,走進長汀的大街小巷,去尋覓、發現、欣賞、領悟,那麼很快,你就會有新的、不同的感覺,就會感到“其來有值”,就會喜歡甚至愛上這個美麗而寂寞的古老山城。

汀州被稱為客家文化的發源地。走進長汀,隻要留意一下這裏的民風、建築、飲食,就不難感受到它難以抗拒的獨特魅力。

當今時世,經常聽到有人歎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在長汀,則剛好相反。舉凡衣食住行,接觸到的各色人等,我沒有看到過任何一副奸猾市儈的麵孔,沒有些微不快。耳聞目睹的,是親切、懇摯、真誠、周到。梁某也算是到過不少地方、見過一些世麵了。在旅遊勝地,就個人經曆而言,這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不覺暗暗稱奇。這恐怕跟長汀養在深山人未識、尚未過度開發,關係不小。

少陵詩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沈從文說:美麗總是愁人的。

其實,美麗也往往是寂寞的。

那麼,長汀是成為又一個鳳

凰,還是保存原生態、隻是稍稍加以調理呢?老實說,我很矛盾。

建設街是長汀的一條老街。那裏有一棵600餘年的古老鐵樹,還有多家木雕工藝品店。走過其間,木香撲鼻。令人醉心玄想獨具一格的汀州人文。

長汀的傳統民居繼承了中原的宗族府第式的建築風格,沿中軸線兩邊展開,層層遞進,前後左右對稱,布局嚴謹。這種民居規模大的可容納一個家族幾十戶人口居住。有的前設門樓,後有閨閣繡花樓,並建有弧形欄座椅(俗稱“美人靠”),非常典雅別致。這類客家民居建築,以長汀圍屋最為典型,它和客家土樓一樣,是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家族城寨”。

說到飲食,更令人喜出望外。一品金絲、長汀肉丸、蛋清魚丸、長汀豆腐及豆腐幹……都是風味絕佳的妙品,令人大快朵頤。位列三大名雞之一的汀州河田雞是梁某迄今吃過的最嫩、最好的白切雞。

令人拍案叫絕、歎為“食”止的,是極具當地特色的“豬腰湯”。這是一家“蒼蠅店”,門麵很小,非常簡陋。可那個味道之鮮潤、滑嫩……實屬妙不可言。當地人的介紹果然不錯。這麼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居然掛滿了國家、省、市、縣各級名牌匾額,居然令我們幾個大嘴吃遍四方的天南地北來客同聲叫絕。端的是味道好極了也麼哥。

分工合作經營此店的是四個中、

老年婦女。她們原來還算是一家集體單位的職工,月薪約400元。她們那種誠懇敬業、恬然自足的樣子讓我們有種發自內心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