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機絲(伽藍七夢係列)(針葉)

第一章

魑魅窺邊陬

語有玄機,玄機無語。

梧桐樹下蜻蜓點水的一吻仿佛鏡花水月,斂目再抬之際如雲煙似霧靄,淡淡縈繞,淡淡散去。

定香以為:司空亂斬有此一鬧,必定會借機取笑捉弄,以掃伽藍顏麵。隻是,一個月風平浪靜,靜得他都有點詫異了--那唯恐天下不亂的須彌窟主也會轉性子?

七破窟不來打擾當然最好,但他們在江湖上的走動卻為伽藍引來許多不必要的“討教”。

說是“討教”,其實是一些不服氣的修行者有心上伽藍來比個高下。他們之所以不服,源於七破窟在江湖上的放言。比較起來,七破窟實在有些正邪難辨,他們對伽藍諸多刁難,花盡機巧想要伽藍出醜,可每每麵對其他廟宇僧眾時,他們對七佛伽藍的誇讚卻毫不吝舍,更不遺餘力地在江湖上揚言--“七佛伽藍有六大:殿大、佛大、鍾大、鼓大、鼎大、台大!”

就因為這“六大”,令心有不服的佛學宗派上門討教,一時法相宗,一時淨土宗,一時又華嚴宗,讓諸位禪師疲於應付。當然,其中也不乏誠心交流的宗法高僧,但畢竟是少數。

這一日,他遵主持之命將飯仙寺的僧友送下山,回到伽藍已是未時兩刻。信步樹陰下,見慧香迎麵走來,他微笑頷首,錯身而過。才走三步,身後傳來慧香的聲音:“定香師兄,你換了禪坐的地方嗎?”他詫異回頭,眼中含了不解。慧香見他茫然,不由返步走回來,仔細說明:“我這段時間去梧桐樹下找你,你都不在那裏,我就想你是不是換了禪坐的地方。”

他無語片刻,視線微抬仿佛遙想什麼。不等慧香起疑詢問,他很快垂下眼簾淺淺一笑,“近來忙於練功,禪定的時間少了。師弟找我何事?”

慧香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隻笑道:“沒什麼事。前些時日正是梧桐花開花落的季節,讓我想起以前和師兄一起參落花禪的趣事。”

梧桐的花期……他算算日子,一時啞然。原來已經七月中了……

“師兄?定香師兄?”慧香的聲音突然拔高。

他垂眸再抬,神色已恢複如常,“梧桐的花期雖然過了,子午花卻隨處可見,師弟留意了嗎?”

“子午花?”慧香放眼看向他身後,的確,柵欄之際草叢中間,朵朵銅錢大小的金色小菊花開得更盛。這子午花本是菊的一種,因為開在夏天,故稱夏菊,又因形似銅錢,又叫金錢花。而今,朵朵金色點綴在眼,別有一番山中夏日的風情,“佩服,我果然不及師兄心謹。”慧香含笑搖頭。

“師弟隻是沒有低頭而已。”他笑著轉身。

目送他隱入花木深處,慧香合掌輕誦佛諾,又盯著簇簇點點的子午花瞧了片刻,不知想到什麼突然一歎。

歎氣多是憂心所至,慧香的歎息定香沒有聽到,他更擔心的是另外兩件事,一是即將到來的秋季窟佛賽,二是伽藍一年一度的“護法緣武品”。

自夏賽扶遊窟主以一字之差輸了伽藍後,七破窟一直偃旗息鼓,眼看秋賽在際,比什麼,如何比,七破窟一點動靜也沒有,主持和諸位禪師一向秉承“我不入地獄誰入”的準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身為伽藍護法,未雨綢繆是職責所在,他可不想等麻煩上門了才疲於應付。這是一事。

“護法緣武品”是七佛伽藍代代相傳的護法晉升挑選會,每年九月初舉行,為期三天。但凡伽藍僧眾,隻要有心進入武殿修習的都可以在緣武品上挑戰各位護法,第一天初試,初次挑戰者若能通過第一輪試煉,可以升入伽藍武殿--厭世殿,再以資質修習略上層的武學;第二天複試,所有已入武殿但未入護法堂的僧人在緣武品上可以挑戰任何上層護法,贏者晉升護法堂,修上層武學,輸者則是依據被挑戰護法的評斷和武殿禪師的觀察決定去留。最後一天是護法首座挑戰會,所有武僧,不論資曆,都可以挑戰三香護法中的任何一位,或切磋,或自測,也有以晉升護法首座為目的之人,總之,三香護法不得刻意慈悲,一律以武問緣,讓挑戰的武僧看清自己的不足或所長。如果有人能勝過三香護法之一,他將成為下一任護法首座的候選人。不過從曆屆的緣武品來看,第三天多是武僧以切磋和求教為目的進行挑戰,少有勝出者。這是二事。

一事和二事素來無關,但他擔心護法緣武品被七破窟借題發揮,特別是夜多窟主閔友意,好武成癡,自兩年碰巧撞見緣武品後便念念不忘,一心想從頭看到尾,攔也攔不住。去年就是,第一天第二天還好,第三天根本成了亂鬥……想到當時慘況,定香不覺在千佛閣前停下步子--這是護法堂絕對的噩夢。

無論如何,要阻止。

帶著這種憂思,轉眼到了八月。其間,七破窟尊主玄十三雍容華貴的從伽藍正門直入大方便閣,一路煙視媚行,無人敢擋;入閣後,他與主持下了一盤棋,隨即定下秋賽主題--比泥塑。

賽期定在中秋之後,八月二十九。

賽題既定,七佛伽藍又成了江湖注目的焦點,來來往往的江湖人亦日漸趨多。人多必定嘴雜,旁人閑時的三言兩語在僧眾們聽來卻趣味多多,惹得僧眾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時遙歎江湖俠俊,一時“武林三蝶”,一時“錦鱗四少”,練功也怠慢許多。

八月二十八,秋賽的前一夜,定香如常在竹林裏練功。《一影寒經》心法共有三層,第一層他已修煉完,餘下的就是勤勞精進每日靜修,應該不出半年他就能達到第三層。與心法匹配的《阿修羅拳》共有八式,每式八招,一共八八六十四招。但《阿修羅拳》和他以前練過的拳法不同,起手第一招便直擊人體要害,不愧以凶猛見長,稍有不慎即會傷人。這也是為什麼阿修羅拳必須以寒經心法為引導的原因。

月下竹林,幽光微微,他行功一周後,感到體表發寒,當下練了一式阿修羅拳。拳過處,風短聲促,影影相連,有竹葉飛起。

俊色容顏在月下或明或晦,九點香戒凜然刻首,無垢雙眸漸漸如冷泉含霜。隨著拳風的變換,麵如水玉,形如鬆鶴,仿佛一尊受了月光吸引而移形換位的蜃樓羅漢。

阿修羅拳,證修羅道。

等到收拳沉息,他直視前方竹叢,驀道:“哪位蘭若深夜到訪?”

竹林左側傳來沙沙響動,依稀有人踩著落葉走過來,簌簌,簌簌。等那人從竹葉陰影下走出來,不知為何,他竟鬆了一口氣。

鬆一口氣,因為來人是她。

月光下顯現湖波色的抹胸,外罩妃色緙紗,腰束襴帶,腰側兩邊各墜一隻青絛綰成的方勝結。大袖宛宛,手握慈悲扇,妖豔的臉欲隱欲現,一朵耬花金鈿點在額心,不是司空亂斬是誰。

若是陌生人,他必會有“此人躲在一旁是否為了偷學武功”的懷疑。非是他心胸偏窄不願分享,實在是伽藍武學講求一步一階,穩紮穩打,若是跳躍修習,不但對身體有損,嚴重者還會走火入魔,得不償失。七破窟眾位窟主中,以夜多窟主閔友意最為嗜武,其對武學的見解也別具一格,知進知退,就算此時偷窺的人是閔友意,他也不會擔心太多。如今見了是她,他倒是徹底放下疑慮了。

“須彌窟主深夜到此,是為了明天的賽事?”他隻能作此猜測。

她在他一丈處停住,妖妖嬈嬈往竹叢上一靠,慈悲扇曲款慢搖,“不是,我出來納涼,隨便走走,走著走著……就走到這邊來了,所以特意來看看你。”

“看貧僧?”

“你若不想被我看,大可離開。”她漫目四顧,“這裏風景不錯,也沒有門攔住你。”說得好像此處是她家後院一般。

真不敢放她一人在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心知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為免擾亂伽藍清夜,他以不變應萬變,靜靜站在原地等她發難。沒過多久,她果然無趣了,離開竹叢向他走來--

“喂,這麼久沒見,你不想我嗎?”不等他有所言語,她又道:“我可是非常想你耶,定香。”

他閉了閉眼,聲音輕如夜風:“窟主何必戲弄貧僧。”

“你閉目藏睛,是不是掩耳盜鈴,徒自欺誑?”她的聲音已近在咫尺。

睜開眼,月光在眸中隱隱折射,清冷一片,“須彌窟主……”他想說什麼,一隻低溫的手點上他的唇--

“叫我亂斬。”

唇上一點涼似烙鐵滾燙,他驚駭退後,拂袖微慍,“如果窟主覺得戲弄貧僧很有趣,那請恕貧僧失禮。”

她的手保持點唇的姿勢懸在半空,表情有些惘然若失,許久許久之後,那隻手才慢慢收回去。盯著他的眼睛,她鍥而不舍地拉近彼此距離,妖然一笑,“你眼裏有我,你心裏……在想什麼?”

“不起我想。有情想,命者想,生者想,養者想,士夫想,意生想,儒童想,作者想,起者想,受者想,知者想,是我所想。”

她臉皮一跳,氣急敗壞地低吼:“不準念經!”

“僧人不念經,就如天下鐵匠不打鐵。”

“你……”她用力合上慈悲扇,神色不霽。

他不想惹她生氣引來無謂的事端,隻得平心靜氣地問:“窟主深夜到此,究竟所為何事?”

五指緊捏扇柄,合合放放不下三次,她的臉色才略有好轉。瞟他一眼,她道:“常言道,高僧談禪,閑人說鬼。我今天想聽一個魑魅魍魎的故事。”

“高僧談禪,閑人說鬼。”輕聲重複她的話,他含眸一笑,“那俗人呢?”

“俗人打滾。”

“在窟主眼裏,貧僧成了一個閑人。”

媚眼斜斜撩去,似笑似嗔,“你如果不是閑人,哪有時間念經呢!”

他緘默,無心接話。如果依著她的調子說下去,隻怕又是一番無謂的唇舌之爭。罷了罷了,她既然想聽故事,便用故事打發她吧。微微一歎,他舉步向竹林小道走去,輕道:“既然窟主想聽故事,請。”

“叫我亂斬嘛。”她搖著慈悲扇跟上,滿臉欣喜。

因她的喜悅有些說不出的怪異感,他不知哪裏怪,可總覺得她身上少了些什麼東西。微詫地瞧了一眼,扇風將她身上的淺香送來,一時又不覺得哪裏不對。心下暗暗防備,步子慢而沉穩,他刻意引她向伽藍正門走,希望故事講完時正好將她送出山門。

他講的是《雜寶藏經》中的“金貓因緣”,她隨著他的步速不緊不怕跟在身側,聽得仔細,間或問一問前因後果。山中夏夜爽涼,他又特別挑的幽靜小道行走,路上沒遇到什麼人,不知不覺竟然真讓他一路平順地將她引出了山門。他緩下步子,想簡單幾句將故事結束,突然瞥到她腰後裙下墜了一截東西,再欲仔細看時,她倏地轉過身正麵相對,慈悲扇掩去半片容顏,雙眸妖豔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