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柔軟的聲音從扇後飄出來。

“窟主裙後沾了枯草。”

“草?”她伸手在腰後摸了摸,表情一僵,然後極快揚起笑,“哪有什麼草,是你眼花。”說完,整個人倚上來,纏著要他繼續說故事。他見她神色不定,遮遮掩掩,心中疑慮更深。

刻意側移一步,他想繞到她身後看個究竟,不料她轉身的速度比他還快。他抬眸注視,卻見她正搖著慈悲扇,笑容僵硬。

如此行徑,讓人不得不起疑。

偏偏她不死心,柔若無骨地靠過來,連聲催促後麵的故事。他捺下疑慮,寥寥幾句將金貓因緣說完,正想轉問明日賽事之事,卻不想她丟下一句“夜深了,我擇日再來拜訪”,提了裙收了扇匆匆向山下掠去。

鬱鬱月鉤下,裙擺蕩起,腰後竟然懸著……

他睜大眼,心頭一駭。

狐尾?

她的裙下怎會有一根毛茸茸的狐尾?如果此她非彼她,那此她是誰?再聯想到剛才覺得怪異又說不清楚的地方,他腦中突然跳起一道不可能的念頭:難道方才在他身邊糾纏的女子是……狐精?

世間真有狐精嗎……他不曾見過,也不敢妄下斷語,隻得合掌誦吟:“般若我佛,善哉,善哉!”轉身回房,直到睡下之前,心中仍有些怪異難平之意。

第二日,晨鍾未響他便醒來,早早起身,在伽藍各殿巡走一遍後,其他師兄弟也已做完早課,紛紛為今日的賽事預先戒備。

賽場定在戒台上,時辰未到,戒台四周已擠滿了人。

這次比泥塑,意在以一定時間內誰塑出的泥像最有佛性為贏。聽起來好像簡單,可其中又有和泥、塑形、精雕、畫彩、點睛等步驟,這還是沒有任何外物幹擾之下的程序。若加上腕力、輕功、暗器、內功的比試,他很擔心今天這泥塑能不能成型。不過擔心也沒用,時辰該到的時候還是會到。

隨著七破窟眾位窟主的到來,賽時漸漸逼近。

伽藍古鍾悠鳴三下後,時辰到了。照例,是七破窟當眾解說賽事規則,中間自然有江湖豪俠不滿七破窟的囂張而嗆聲,結果是灰溜溜落敗,還得伽藍禪師為他們找個台階下。每次都是如此,可這些江湖幫派英俊少俠每次都樂此不疲。

站在主持身後,他一心留意四周安全,其他也顧不上了。

等一切規則講明、賽事正式開始後,趁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戒台上,他輕輕退後,移站到旁邊,便於護持。七破窟出賽的是閔友意和三位部眾,伽藍出賽的是得得禪師和三位侍者。才第一輪和泥,閔友意就和得得禪師對上了。他見閔友意的武功日益精秒,一時佩服,而與其同台的三位部眾也不容小覷。

就在他分了兩分心神在戒台上時,一人搖著折扇走過來。

簡單的男兒打扮,長發高高綰起,係了條白色緞帶,帶角飄飄垂在肩上。衣著是淺藍如鏡的男式薄綢袍,袍上繡滿白色佛桑花,肩上一團,袖上一簇,衣擺上層層葉葉,好不燦爛。

不用懷疑,就是司空亂斬。

她今日的衣式與玄十三略有相似,而她言行如常,完全不介意別人知道她是女扮男裝。甚至,額心一朵銀粉耬花鈿閃閃逼人,襯得她麵如冠玉、玲瓏俊俏。

“數月不見,可有想我,定香?”她一開口就引人曖昧。

他四兩撥千斤:“窟主昨晚曾到伽藍納涼,何來數月不見之說。”

“昨晚?”她怔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什麼,笑容更見妖媚,“莫非定香思我欲狂,昨晚在夢中與我相會?”謔言浪語還不夠,她“刷”地彈開手中折扇,黑色扇柄,白色扇麵,麵上一枝橫斜桃花五朵,翻翻轉轉,挾著旖旎香風向他走去,“昔有襄王神女巫山夢,想不到定香也知情識趣,會在夢中牽掛我,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你我緣定三生,指日可待。”

站在此處的都是伽藍高僧和護法弟子,聽了她的話無不搖頭,有些個年輕臉皮薄的立即垂下眼睛紅了臉。

他沒料到她會否定,一時無言駁斥。縱使修佛,他修的也是世間的至情至理因果循環,昨夜雖然心有疑惑,可他到底還是不願相信世間真有狐精,也許這是七破窟想出來的又一個花招。眼前賽事為重,他也不想多生事端,隻得一句帶過:“許是貧僧昨夜眼花,方才得罪窟主,請見諒。”

“嘖嘖……你我情投意合,何必這麼生疏。”她向戒台看了一眼,見閔友意和得得還糾結在和泥上,便扭頭笑看他,“和泥有什麼好瞧的,不如……你帶我去千佛閣走走?”

這是公然的調戲,赤裸裸的引誘。

他知她一向言行乖張無忌,可當著這麼多禪師弟子的麵,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損了伽藍威嚴。當下沉臉抬眼,冷道:“賽事當前,貧僧無暇他顧。請窟主原位等候。”

她淺淺眯眼,歪頭凝視他,良久後移開目光,一格一格收了桃花扇,緩緩吐出六個字:“詩三百,思梧桐。”

咚!後方傳來好大一聲撞響。

眾僧扭頭看去,隻見有台扶著階下蓮花柱,額上有片紅印。想來是他沒站穩跌下台階,腦袋撞在蓮花柱上。旁邊一名年輕僧人將有台扶起,有台低聲道謝,慌慌張張往定香的方向瞥了一眼。眾僧不疑有他,隻當有台年少無措。

威脅,這是威脅--有台暗暗叫苦,心跳如鼓,卻隻有自己聽到。

他的表情……還算持定。

好在其他人的注意放在戒台上,無人注意到這邊的小動靜。僵持之下,句泥開口:“既然窟主有心於千佛閣一觀,定香,你就略盡地主之誼吧。”

得主持之命,他攏了攏眉,隻得遵從。七破窟部眾遠遠見她離開,無人跟上阻止,想必她過來之前有所交待。

千佛閣在大雄寶殿後方,戒台的西南邊,他刻意放慢步子和她平行,一路無語。時不時他會偏頭瞧她一下,欲言又止。她任他打量,嘴角一直噙著笑。

走到半路,她突然停步,“你昨夜真的夢到我?”

他見她神情認真,不由反問:“窟主昨晚當真不曾到過伽藍?”

“當然沒有。”她蹙起眉頭,“昨晚我一直在千沙界,力兒陪著我。”停了停,她又笑起來,“你我早已定情,夢見我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隻說明你心中有我。定香,都說你不要做和尚了。”戲謔神情,似乎真的隻當他在說夢境之事。

他心頭盤疑,沒有將她那句“早已定情”之句聽進耳朵,凝思片刻,複問:“當真沒有?”

“沒有。”她掩嘴打個哈欠,信步向前方小徑走去,也不理那邊是不是千佛閣。他盯她背影良久,在她快要拐彎隱入小徑深入時快步追上。

她似乎對賽事沒興趣,走走停停,仿佛閑庭漫步。

“窟主可想聽故事?”他問得突兀。

“好啊。”她答得懶散。

他講起昨夜的金貓因緣,同時留心她的一舉一動。她聽得不是很認真,遇到停頓的情節會隨口問兩句,與昨夜聽故事的“她”的確有些不同。故事講完後,她懶懶搖扇,撇嘴說了句:“我怎麼就沒遇到一隻金貓。”那神情,似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

困惑得不到解答,隻會越來越困惑。渾渾噩噩的,他隻顧去留意她的舉止,對她一路的戲語也沒聽進多少。等到她在前方停下步子,他才驚覺兩人來到西北角鍾樓的梧桐樹下。微涼的扇柄突然貼上他的臉,伴著她近得仿佛罪過的低喃:“你到底……在想什麼……”

昨晚的“她”莫非真的是……狐?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出冷汗,怔怔盯著她額心的銀鈿,一時竟然沒想要推開她。仔細回憶,他記得她一向隻在額上貼鈿花,倒不曾見她繪過濃妝,昨夜的“她”看上去十分妖豔,他最初以為是月光夜色所致,如今想來倒是妝粉的緣故。

浸在沉思中,他不知自己眼底有波光凝流,映著池水搖曳,蕩漾出一片蓬瀛秋色。這一點秋色似宇宙玄絲,要命地吸引了她。

“定香……”趁他沒反應,她壞笑著貼近了些,眼看就要吻上他的臉。他及時回神,轉眼挪移數丈,有一朝被蛇咬之嫌。

這番舉動似討好了她,惹來她哈哈大笑。

他懊惱垂眸,暗責自己失神失儀。

茂密的梧桐葉擋下漸炙的日光,池風鬱鬱,遠有鍾聲傳來。

這一日,他不但沒目睹秋賽勝負,反倒因她的不肯離去,被迫在梧桐樹下講了三個故事。

賽事的結果他是從有台那裏聽來的,閔友意和得得禪師從和泥打到塑形,滿場都是泥印子,最後閔友意用泥土捏出一個圓,得得禪師則塑出一隻盤。圓,有“凡塵滅盡、本性圓明”之意,盤,有“何處惹塵埃”之蘊,雙方皆有佛性,被七破窟強行請來當評判的少林禪師無法給出輸贏,結果以平手收場。

過了兩天,又是月夜時分,她一襲妃紗湖裙出現在竹林裏,要聽故事。他問她比賽當天為何不承認,她以“大庭廣眾之下、隔牆有耳”為原因搪塞,他也不多問,將當日梧桐樹下的故事說了一個,她聽得津津有味。故事一完,她也不等他趕人,搖扇離開。

此後,每隔一天或兩天,月色時分,她都會出現在他練功的竹林,每次隻聽一個故事,聽完就走。他曾悄悄尾隨,卻總在下山的路上失去蹤影。

他不知“她”(或七破窟)的葫蘆裏賣什麼藥,又無線索辨別,害他在“護法緣武品”那三天心神不寧,心不在焉,事後被雲照禪師責問。

他曾猜測是不是她故意一人分飾兩種身份,多次之後卻發現晚上的“她”樂觀一些,性情有些天真,白天的她則乖張狂妄,正邪難測。

這種情況持續了兩個月。

有一次,“她”一拐一拐走來,他發現“她”小腿受了傷,隻用布條包紮了一圈,沒有上藥,他不忍“她”吃痛,想帶她到護法閣上藥,不料“她”搖頭拒絕,隻說聽完故事就離開。無奈,他隻得回去取藥,再回到竹林時“她”仍然坐在地上,見他回來臉上閃過一抹驚喜。上藥時,他發現傷口呈彎月形,中間有些牙咬的痕跡,像是捕獸器造成的。他突然抬手直扣“她”下巴,想看看是不是人皮麵具。一觸之下,肌膚滑膩,哪有人皮的粗糙感。他急忙縮手,不知該不該道一聲“抱歉”。她初驚之後,竟然直接撲進他懷裏,雙手緊緊纏在他頸後,一臉欣喜。他擋手推開,又顧及她腿上有傷未用全力。

她的手仍然纏在他脖子上,在他耳邊輕道:“定香,你今日上藥之恩我一定會報的,一定會……”

“姑娘言重了。”

“你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