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盯著她微慌的臉,正色道:“你究竟是誰?來我伽藍有何目的?”她每次來都是同一套衣衫,如今已是十一月,天氣入涼,她卻依然是夏裝打扮,叫他如何不疑。而且,這兩個月司空亂斬白天也到過伽藍,依舊的言行乖張,唯恐天下不亂。兩相比較,夜月的“她”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或者說,另一個性格?

他問過懂醫的僧人,醫書上確有記載,有人白天和晚上的性情完全不同,就像一個身體裏住了兩個魂魄。

“我是來聽故事的……”她咬著下唇小聲說,“原來你發現了……我真的是來聽故事的……我沒有害你的意思,真的沒有。”

他盯了半晌,示意她坐好,繼續為她包紮傷口,同時問:“為什麼要來聽故事?”

“因為你的故事講得很好聽。”

“你以前聽過?”

她點頭,“你在梧桐樹下講故事的時候,我偷偷躲在一邊聽。”

他包紮的動作驀地一頓,抬頭:“你究竟是……”

她靦腆一笑,低頭對手指頭:“你第一次就發現了吧……我是……呃……也就是……那個……你們以為的……”

“狐精?”他替她說了。

她居然真的給他點頭,還急忙補充:“我才修煉兩百多年,有些事情不是很懂。可是我真的……真的喜歡你……”

作為一名修行了二十六年的僧人、伽藍的護法首座之一,他很懷疑自己此時是不是身在佛台靈境。也許他應該找人商量,尋求幫助,可他是伽藍護法,他肩上本有壓有“守護伽藍和解決危機”的擔子,他不可能像有台那般遇到麻煩能大呼小叫地向主持求助,他也不能像其他武僧那樣有三香護法可以依靠,因為--他就是他們的依靠。

那一刻,他困惑了。

她卻不知他的困惑,猶自說著:“我瞧你那麼耐心地講故事給她聽,以為你喜歡她,所以才變成她的樣子。我沒有害人的意思啊,隻要聽完你的九九八十一個故事,我的修行就能更上一層了。”

“……”他好像在聽山海經。

“定香,你還會講故事給我聽嗎?”她咬著嘴可憐兮兮瞅他。

“……你住在哪裏?”

“山洞裏。”

“能變原形給我看看嗎?”

“不行。”她搖頭,眼角隱隱有些水汽,“我好不容易才化出人形,退回原形會很麻煩的。不如這樣啊……”她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眼前抓了抓,“你可以把我的手想成毛茸茸帶尖尖的爪子,把我的樣子想成顏色有點灰的……狐狸……”她抱著膝蓋低下頭,聲音落下去,“我的原形不好看……”

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默默將布條在傷腿後打個活結,見她歡歡喜喜單腳跳了一圈,這才問:“你叫什麼?”

“小狐狸!”

“……”他將藥包收拾好,站起身準備離開。

她見他一聲不吭,以為他生自己的氣,趕緊跳快兩步來到他身後,小小聲叫:“定香……你不會把我交給臭道士吧?”

他頓住身形,偏頭看她,“不會。”停了停,他又道:“明天你到這裏來,貧僧為你換藥。”她聽後表情呆呆,慢半拍反應過來,高興得直點頭。他搖頭離開,走過半片竹林後,突然回頭看了一眼。身影已經看不到,不過她單足跳起的聲音和嘻嘻的笑卻毫無阻隔地飄進他的耳朵。

入冬的竹色依舊鬱鬱舒舒,風袖拂麵已有刺骨寒意,大雪時節轉眼就要到了。

在竹叢邊站了一會兒,他快步走向護法閣。灰色的袍角折折擺蕩,幾片枯萎的竹葉落下,掩去那道漸漸隱去的鬆鶴身影。

若是有人問定香信不信“她”的話,他不確定自己是答“信”還是“不信”。

他沒有刻意將“她”的事告訴旁人,也沒有刻意去隱瞞,因為不知道該向誰說起,索性就不說了。

他又為她換了幾次藥,到她腿傷複原的時候,冬雪已經下了三場。她早在身份被戳破後就不再強調“她”是亂斬,而是要他叫她的名字:小狐狸。

若說他完全沒有疑慮,肯定不可能。七破窟行事一向不能用常理衡量,如果這是她的另一種戲弄,時間未免拖得太長。何況,她出現在伽藍的時間也太過規律,不像她的行事作風。特別是十一月末的時候,力兒送來兩包茶葉,說是須彌窟主特別囑咐送給他的佳品雲霧,讓他睹茶思人,又言須彌窟主這些日子不在窟中,過些時候回來了再與他煮茶言事。同時,有台在他耳邊也提了幾句,無非是下山化緣遇到商那和修,從商那和修那裏打聽到須彌窟主這段時間不在窟裏,不會有人來打擾他,讓他安心。可這個時候,小狐狸仍然隔天出現,聽完故事後扯著他問東問西,天真爛漫。

漸漸地,他習慣了小狐狸的存在。

但存在隻是存在,就如眾生皆有佛性,小狐狸在他眼裏不過是一隻想聽故事的狐狸。唯一讓他覺得有趣的是小狐狸用她的臉表現出各類不同的表情,喜嗔怒黠--不帶任何目的、單純的表情。

如此所想,他心頭的疑慮也日漸淡去,如常修行,如常練功。

轉眼冬至,大雪紛紛數日不歇。略有一日放晴,站在鍾樓上,天地舒極,入眼一片晶瑩淨白。

他已練成一影寒經,阿修羅拳亦練到第七式。雪夜時他不去竹林,小狐狸會偷偷從窗台跳進護法閣,拖了不知從哪處佛殿得來的軟墊坐在他腿邊,抱住膝腿縮成一團,乖乖等他講故事。有時候他很奇怪,明明他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為何住在旁邊的其他兩位護法都不奇怪他房內半夜有聲響出現?

偶爾,小狐狸白天也會出現,偷偷躲在山石後向他扔雪球。她也取巧,他與師兄弟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拿雪球扔他後背,等他回頭,卻隻看到石後一閃即逝的淺淺灰影,像是小狐狸的尾巴。若隻有他一人,她會蹦蹦跳跳跑過來,搖頭晃頭學人念經,念到興奮關頭還會彈開折扇搖兩搖,好不快活。

他問她為何總是拿把扇子。小狐狸道:“上麵寫了慈悲兩個字,很像你,我喜歡。”

他聽過之後也就罷了,腦子裏閃現的則是一隻拿著扇子的灰皮狐狸。

年關前後,伽藍的香客總是很多,僧眾各司其職,忙忙碌碌。這時,小狐狸出現的次數少了,原來,她這幾日懶懶睡過頭,一覺醒來已是三五日之後。他不以為意,倒是小狐狸急著解釋。

年關之前伽藍還有一事要了--窟佛冬賽。不過七破窟一直沒有動靜,僧眾除了提心吊膽步步為營,也沒其他辦法。

臘月二十八的夜,他剛點燃房內燭火,小狐狸就興衝衝地從窗外跳進來,迭聲輕叫:“定香,定香,陪我去看煙花好不好?”

“煙花?”

“我今天去城裏了,城裏人說除夕夜有煙花會。”小狐狸將慈悲扇別在腰後,手舞足蹈,“多虧你的幫助,我就快要修煉成功了,過幾天便要入關修行,這一入關,沒有幾百年是出不來的。在入關之前我想看看煙花,這是我最後的機會,你陪我去好不好?”

“……”

“定香,我修煉成仙後一定會來找你的。人類不是說過嗎,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不過我要報你的恩,隻怕是在幾百年以後了,那時……你可能不是現在的樣子……天道悠長,人道短……”小狐狸的聲音裏夾了些傷感,“不過不管怎樣,我一定會認出你的。”

他啼笑皆非,實在生不出生命短暫的惆悵。

“可是……我想留下一點除了聽你講故事之外的記憶,陪我去看煙花好不好?就一次,隻這一次。”軟軟的聲音乞求著。

他盯著油燈沒有說話。如果他還是有台那個年紀,或者再小一些,他會高興和期待,如今的除夕夜不過眾師兄弟聚在一起守歲,對他而言並無特殊。看不看煙花,也不是特別吸引。可不知為何,見她麵帶乞求,他心上突然一軟。要那麼一個嬌多媚煞的窟主流露今日種種神情,實在罕見……話,也就脫口而出了:“好。”

“真的?”她雙眼灼灼一亮,仿佛油燈的光芒全都吸進了眼底,“太好了太好了!”她轉了幾個圈,裙華旋轉如夏日垂頭的佛桑,最後在他前方停住,“除夕那天,酉時一刻,我在東邊城門等你。”

“……好。”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個“好”字會換來小狐狸的熱淚盈眶,還扯了他的袖尾拭淚。

天真純和,性如處子,小狐狸終究不是她吧……

除夕日,早時落了一個時辰的雪,午時過後,雪停了,城門高懸的燈籠已被雪鋪出了白頭,城中的人們紛紛拿了掃帚出來,將大街上的積雪清除。人人臉上都帶著笑,認識的、不認識的,隻要抬頭視線交彙,都會喜慶一笑。

他處理好伽藍瑣事,交待慧香他要下山,請他代為注意伽藍安巡。他三人在伽藍護持上各有重心,慧香也沒有多問什麼,笑了笑,將他叮囑的事記下,讓他放心。

酉時,他來到東角的城門,她咬著一串鮮紅的冰糖葫蘆早已等在那裏。臨除夕夜,城門外沒有多少人,她終於將夏衫換成了厚暖的冬衫,而且是少年公子打扮,看上去沒那麼引人注目。

冬日的夜來得急,城樓燈火下,恍惚之間他有一種錯覺:咬著冰糖葫蘆的不是小狐狸,是她。

她眼尖地看到他,沒等他走近,自己倒先跑了過來,嘴裏呼出如霧似靄的白氣,眼睛笑得彎彎的,真像一隻小狐狸。

入城之後,她帶著他兜兜轉轉來到一條大街,街上燈火通明,聚了不少人,也有一些攤販仍然做著生意。她見了熱鬧便往人群裏鑽,他找了處人少的地方等她出來,細聽身旁行人低語,這才明白今晚的場除夕煙火會由城中商盟聯合幾家大戶組辦,想在除夕鬧個好意頭。元宵夜還有一場,到時會評出一家“煙火狀元”。

他正聽得專注,她從人群中擠出來,扯了他往前跑,“快點快點,要開始放煙花了。”

他不習慣過於擁擠的行人,正要抽手避開,前方突然傳來巨響,一朵絢爛的彩花在空中迸射開,照亮一張張洋溢著歡樂的笑臉。

煙花……

的確……很絢麗……他停了步子,抬頭注視。

人群在前方圍成一個圓,幾道火線帶著哨聲急速升空,炸出一次比一次炫目的花朵,仿佛海市蜃樓,望之心動卻不可及。

她悄悄一笑,靜靜站到他身後,和他一起抬頭看煙花。

隻是,他專注於夜空煙花,卻不知她在專注地……欣賞他。

慚愧僧閑,羞傷玫瑰。誰說隻有滿寺枇杷,老僧袈裟?她偏要一睹那蓬瀛春色,水田袈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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