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魍魎上雲樓
城中積雪有人打掃,山中浮雪卻靜待黎明。看完煙花的定香和小狐狸回到伽藍山腳時,歲鍾已經敲響。
小狐狸頭戴狐狸麵具,手上提著畫了狐狸圖案的燈籠,踩著臥雪的山階在他前方蹦蹦跳跳。那些東西都是她在街市上買的,說是上麵有她,要拿回山洞當紀念品。
寂靜的山雪被風吹起,如嫵媚女子的手輕輕拂上灰色的禪衣,有些頑皮的雪花逗逗轉轉躲進禪袖裏,又或趁山風撩起笠帽麵紗時吻上他的臉。
山雪入禪衣,無語自有情。
踩著伽藍歲鍾的餘音,他慢慢走在後麵,還要留意小狐狸腳滑時扶她一把。
他們走的是偏道,快到伽藍西側山門時,她停下步子,卻不轉身,隻道:“定香,我們一起守歲,守完歲你再回去好不好?明年……我可能就見不到你了。”
他繞到她前麵,將燈籠掛在樹枝上,取下笠帽問道:“你馬上就要閉關修煉?”
小狐狸點頭。
他又問:“你閉關修煉之後,就不是現在的樣子了?”
小狐狸又點頭。點了半天,突道:“定香,你是不是喜歡我這張臉的主人?”
他不答而反問:“那你知道這張臉的主人是誰嗎?”
“當然知道。”小狐狸似乎一下子忘了剛才的傷感,神氣十足地翹起驕傲的尾巴,“她叫司空亂斬,是七破窟的須彌窟主,就住在江岸對麵的山裏。我還去過呢!”說到這兒,小狐狸撇嘴,“可是她家守得好嚴,我上次受傷就是在她家院子外麵被夾的。”
“那你以後要注意少去惹她。不然,她會把你做成狐狸披風。”他的視線向江水另一頭的山峰望去,嘴角拂過淡淡笑意。驀地,腰間一緊,他詫異垂眸,可笑的狐狸麵映在一點燭火的眼底。
“定香……”喃喃的低語從他懷中飄出,“為什麼我沒有早點遇到你呢?如果早點遇到那有多好,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如果閉關出來看不到你,那誰來講故事給我聽……”
他倒沒有推開她,隻笑著說:“等你閉關出來,應該不用再聽故事了。”在他眼裏,她一直是隻小狐狸,縱然此刻她以女子形態熨帖在懷裏,他亦秉誌坦蕩,心無雜念。
“你會一直在伽藍裏等我嗎?”
“我會一直守護伽藍。”他並不承諾什麼。
“守一輩子?”
“是。”
她悶悶地吸了吸鼻子,頭往他懷裏鑽得更深,像不願開父母的孩子。倒是那張狐狸麵推到頭頂,正咧嘴向他笑。感到山風漸大,寒涼入骨,他伸手拍拍她的頭,“小狐狸,歲鍾已經響完了。”
她抬起頭,眼角凝著酸酸水汽,“要是我以後找到你,你認不出我怎麼辦?”
“……”他突然覺得這個問題很深奧。找不找得到,認不認得出,並不重要吧。
“對了!”她跳起來,“我還是用這張臉好不好?這樣你一定能認出我。”
狐狸麵因為她突然的跳躍撞上他的下巴,他仰了仰頭,吸一口寒冷的空氣,徐徐從嘴中吐出,問:“你喜歡這張臉?”
“喜歡。”她又摸又捂,似乎對自己的臉很滿意。
“好,如果你以後能找到我,還是……用這張臉……”他的話似乎沒說完,但他也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就這麼懸在半空若即若離,依稀夾著惆悵。
他沒有把小狐狸的話當真,可是真要假設那遙遠到根本不可能的相遇,他希望……
他的希望是……
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會比較開心吧……
小狐狸突然湊過來,伸出紅潤的小舌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他腦中一炸,凝眸怒喝:“胡鬧。”
“我隻是想記住你的味道……”小狐狸咬著下唇,腳尖在雪階上畫圈圈,雙手緊緊捏著他的袖子,怯怯的,卻堅決不放開。
他吸氣再吸氣,才要說剛才的舉止有失儀態,上方山石後突然傳出一道輕嗤。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山道上卻不茨於一道旱雷。
燈籠在樹枝上晃了晃,不堪霜風的寒冷。
一人慢慢從石階後繞出來。這人走得極慢,每下一階總要盯著青石台瞧個仔細,就怕雪滑。距離定香十多個台階的時候,黑色的靴子停下。
鐵藍的蓮霧錦上,銀線繡繪,朵朵霧蓮盤纏,腰間同色扣帶,胸口是鎖子紋盤扣,約領高束……不用再向上看,他知道這人是誰。
俊美邪肆,財大氣粗,明明眼似淨彩青蓮,卻又在凝眸淺顧時邪氣四溢。江湖上有人敬他,有人畏他,也有人唏噓不能見他一麵而深感遺憾--七破窟尊主,“南堂鬱金”玄十三。
小狐狸飛快躲到他身後。
玄十三高高睥睨,雙唇微微一動,似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說。他身後,點亮的燈籠漸漸增多,蜿蜒伸展,一叢一簇,給人一種宛然置身夏夜螢火的錯覺。
玄十三含著一絲笑,唇角彎起,眼眸卻清淨如靈虛,人獸不可窺。
笑不達眼,這是令人難堪的嘲諷。
定香心頭驀然一動。
這一動,他便知不妙。修行人最怕心動,心動必定有事發生,並且,絕非善事。
山階上又響起數道腳步聲,踩地無響,輕淺細膩,聽得出身懷絕世武功。他抬頭細看,雙眼突然睜大--竟然是句泥主持和數位禪師?
雲照禪師站在句泥主持身邊,眼有惋惜。
“定香護法一點也不好奇我為什麼會在這裏……等你。”打破沉寂的依然是玄十三,說也說得很明白--等他。
“貧僧不知。”他實話實說。對於玄十三,他隻覺得他像遙遠山尖的一抹白雪,不可捉不可摸,正如《大般若波羅密多心經》所言:一切法非有相非無相,非一相非異相。他會小心提防此人,卻不見得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
玄十三捂嘴悶笑,垂下的眼簾掩去他眼底的譏諷,輕輕顫抖的墨睫卻為他平添一抹靦腆之色,“我啊……”他瞥了句泥一眼,青色蓮眸轉向他身側,“是來接我家小狐狸的。”
嘣!他腦中的一根筋弦仿佛被誰用力扯斷。
他不知道自己可能怎樣、應該怎樣、能夠怎樣,若眼前有麵鏡子,他真的很願意看看此時的自己是何種表情。隻是,他看不到。自然,他也不想去看其他同門是何等表情。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極輕極輕的歎息,也可能是他聽錯,並沒有人在他身後低歎,他以為的歎息或許隻是山風帶起的聲音。
身後衣袂翻飛,一抹淺影掠過他,如白狐出洞直射玄十三。
小狐狸的公子打扮,滑稽的狐狸麵還戴在頭上,臉上的神情卻變得遙遠而依稀。是他熟悉的表情,卻是絕對不會出現在小狐狸臉上的表情--須彌窟主,司空亂斬。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細聽,空曠的山道上,無論是低笑還是辯駁都那麼遙遠。
原來,他們費盡心思,周密布局,繞了如此一個大圈,不過是給他設下一個圈套。萬般追究起來,隻是窟佛賽的冬賽而已--玄十三和句泥主持早已商定冬賽主題,比的是他身為伽藍護法,會不會在毫不知情的條件下被美色所誘,把持不定,妄動塵心。
此次賽題隻有主持和幾位禪師知曉,其他同門全不知情。這也難怪戒香、慧香的神情會如此詫異。
原來,小狐狸不是小狐狸。
原來,她一直是她。
原來,這一局迷棋早在半年前就設定好了。
原來,他讓自己相信的狐妖之說,終究還是她的愚弄……
“煙花看了,摟也摟了,抱也抱了,定香護法可是一點抗拒的意思也沒有。句泥,你認為如何?”玄十三偏頭。
句泥輕誦佛諾,緩道:“剛才定香確有不當之處,枯朽認輸。”
“可我怎麼覺得香護法心有不服嗬……”徐徐的調子,似諷似嘲。
句泥向雲照看去,雲照會意,上前一步道:“定香身為護法首座,言行舉止有失檢點,按規受法杖三十,入懺悔堂麵壁。”說完,歎了口氣,問他:“定香,你還有什麼其他要說?”
他徐徐抬眼,眸中清明如常,回答亦清晰清澈地傳入在場所有人耳中:“弟子知錯。弟子領罰。”
“不行!”司空亂斬斷然低喝,“我尊,麵壁就麵壁,法杖三十我看就不必了,這些和尚分明就是欲蓋彌彰!”
“哦?”玄十三趣笑著瞥她,“輸贏既定,句泥要怎麼處置他們這位動了塵心的護法,不必我們理會吧?”
“他是我看中的人,打他我會心痛。”她說得毫不遲疑,金聲玉振,擲地有聲。
久受戒律浸染的僧者因她的話顯出些許不自然,倒是玄十三情不自禁笑出聲,搖頭向句泥看去,“怎麼辦,我家須彌窟主不讓打?”
雲照原本就不讚同這次賽事,當下冷臉道:“這次冬賽伽藍已經認輸,定香是我伽藍護法,賞罰與否一應是伽藍的事,隻怕不由七破窟說了算。”
“對。”玄十三點頭,“你們要打自己的護法的確不關我的事,不過……若是惹得我家須彌窟主心痛,就關我的事。”
“你……”雲照捺下不快,僵聲道:“玄尊何必強詞奪理。”
“理當然是要奪的。”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講理。
雲照被他嗆得臉皮一黑,待要說話,定香驀地開口:“玄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是貧僧禪心不定,被聲色所迷,既然有錯,自當受罰。”他向雲照合掌一揖,“師叔,弟子身為護法首座,知法而犯,罪過更甚,當受一百零八法杖。為顯伽藍法威,弟子懇請戒香師弟執法仗。”
雲照聞之動容。伽藍執法是不能運功護體的,普通弟子若無大錯,通常是罰到後院劈柴挑糞,錯大的也不過杖責二十。定香隻是被裝成小狐精的司空亂斬迷惑而心軟,並無其他出格,他今日罰定香三十杖,已是極限。何況,普通護法僧執法杖不會運功,若是由護法首座親自執法,規定必須將一層功力注入法杖,一百零八下後,定香如何受得了。
司空亂斬不知個中緣由,但聽他從三十杖升到一百零八杖,猜也猜到他在自責,當下瞪大妖目,惡狠狠地說:“你敢!”
“貧僧理應受罰,敢或不敢與否,並不相幹。”他不看她,垂眸向句泥揖首,“新歲已到,山寒雪重,還請主持和諸位師叔移步禪房。”
妖顏氣得發白,她唇瓣才動,卻被玄十三一指點住,“回去。”玄十三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兩個字,拂袖掠遠。
他這一動,在七破窟部眾心裏已是命令--今夜事了。
司空亂斬握拳立於山階上,雙眸噴火鎖住定香,直到一名部眾在她身後輕輕提醒,她才恨恨跺腳,旋步下山。
自始至終,他都不曾看她一眼。
一個月後。
龍抬頭的酣春花朝月,第二天便放了晴。
“喝!”藍空朗朗,參天老樹下,一身武衣的小和尚單足點地,一腿曲起,展雙臂,做白鶴亮翅態。
一陣風來,他搖搖……晃晃……
“叮!”銅鈴丁當。
距離小和尚不遠處,小亭一座,亭內石桌一張,桌上放著一隻搖擺僧。
一陣風來,它搖搖……晃晃……
小和尚瞪大眼,目不轉睛盯著搖擺僧,心頭數著:“七佛經,屍佛經,婆羅門緣起經,善生子經,寂誌果經,四諦經,離睡經……”數了這麼多經,為什麼搖擺僧還不倒還不倒還、不、倒--
“撲通!”支持不住的小和尚先一步倒地。難能可貴的是,縱然倒地,他依然保持白鶴亮翅的姿勢,偏偏不巧,雖然地麵表層幹爽,實際暗藏玄機,他前方不遠正好有一處小泥潭,落葉欲鋪未鋪,讓他結結實實吃了一嘴稀泥。
“唉,為什麼不行?”一骨碌爬起來,小和尚蹲在地上拍打自己的光腦門,“為什麼我的定功居然不如一個木頭搖擺僧?師父,師父,師父啊--”因為叫得太專心,他未注意慢慢靠近的淺淺腳步聲。
“有台?”來人輕喚。
“師--呃?”小和尚轉頭,看清來人後自地上一躍而起,歡喜大叫:“定香師兄,你出懺悔堂啦!”
陰雲色的僧袍罩在筆挺的護法身上,他輕輕點頭,算是回答了有台的問題。
“師兄你瘦了……”有台撇嘴,滿眼都是擔憂。入懺悔堂的弟子,隻有侍者以上才有資格探望,才一個月啊,定香師兄瘦得比仙鶴還仙鶴了。當初定香師兄受一百零八法杖後進懺悔堂思過,每天有畫岸師兄為他上藥,他還能從旁打聽一點消息,本來雲照師叔也隻想讓定香師兄懺悔六七日便罷了,沒想到定香師兄卻說:懺情懺性,等弟子懺透性情之後,再出不遲。
這一懺,就是三十三天。
年輕的護法淺淺一笑,手略抬,指指有台的臉,“怎麼都是泥?”
“啊!”有台趕快抬袖拭臉,“師兄什麼時候出來的?”
“今早。”他的視線移過有台肩頭,向亭子裏看了一眼,淡問:“夜多窟主送你的?”
搖擺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毛筆畫出來的笑臉格外醒目。
有台嘟著嘴點頭,“閔蘭若說學武不僅隻是埋頭苦練,還要借力打力。他把這個搖擺僧送我,要我參悟借力打力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