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多窟主有時候說的話也有道理。”他點頭,目光綣綣蕩漾在搖擺僧上,似在注視遠方,又似在遙想什麼。過了片刻,他提醒有台:“但你要注意,練功切不可急進。”
“是,師兄。”有台合掌受教,隨後笑開,“以後我又可以和定香師兄一起坐禪了。”
他因有台的話微微一怔,淡笑搖頭,“恐怕這段時間不行。”
“為什麼?”有台大驚失色,“難道雲照師叔還要罰你?怎麼會這樣,不是已經罰完了嗎?”
殷切的關懷,焦急的神色,讓年輕的護法終於露出一抹稱得上愉快的笑。但是他仍舊搖頭:“還記得飯仙寺主持嗎?”
“……無質大師?”
“無質大師給主持送來一封信,希望伽藍能分遣十五名弟子到飯仙寺交流佛法武道,他們也會送十五名弟子上伽藍修行。剛才見主持的時候,他提到這件事,稍後便會挑出十五名弟子下飯仙寺。我已經請命修行,等其他十四名弟子確定後就要啟程了,三個月後回來。”
有台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恨自己言拙。這種弟子互遣的修習以前不是沒有過,隻需一名禪師,再挑些侍者和中等資質的弟子即可,有些還是自願前去。除非事態緊急,通常不會動用到護法閣。可定香師兄卻親自請命下山,他還在自責嗎?
“把臉洗幹淨了再練。”年輕的護法又看了搖擺僧一眼,拍拍小師弟的腦袋,踩葉離去。
老樹已吐新芽,垂垂茂葉下,那抹陰雲色的身影孤直挺傲,似雲鶴閑步水岸,漸遠漸小,轉眼隱去。
有台呆呆望著他消失的石徑,心頭堵了一口氣,歎氣呼吸全忘到腦後,直到胸口發悶才回過神,不由深深吸氣,長長歎出。
總覺得師兄身上多了些他不懂的東西,這種東西讓他鬱悶卻又說不出哪裏鬱悶,完全摸不透。就像梅雨季節的綿綿小雨,漫天張開往下落,怎麼也落不盡,天空的雲也不見減少,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害得你整個人的感覺都是濕搭搭的。
一陣風過,搖擺僧在桌上笑得天怒人怨。
有台又歎了一口氣,懷著無比糾結的心情去洗臉。回來後,他拉開馬步擺開雙臂,提氣大喝:“我要發願--發願--發願--”
樹影搖移,葉聲沙沙。未時過了泰半,小和尚對著搖擺僧,練功中。
飯仙寺位於崢嶸洲城外鵝湖山上,依山傍水。
崢嶸洲地處漢水和長江的交彙處,水運發達,南北商船途經此地多會停留,或貨物轉手,或載貨新發,渡口邊熙熙攘攘,利來利往。
神劍禪師受主持之命,前往飯仙寺傳播佛法真意,定香與另外十三名弟子同行。他們啟程下山,沿路化緣修行,不日便抵達飯仙寺。掛褡之後,算是在飯仙寺暫住了。
神劍禪師開壇講法,第一次隻是飯仙寺弟子觀聽,第二次多了些城中信徒,到第三次,講法殿被圍得水泄不通,附近信徒慕名而來。此間,定香和其他弟子與飯仙寺僧眾一起修行,沒幾日便熟悉起來。
這一天,飯仙寺僧人三秀帶他們進城體會崢嶸洲的風土人情,當三秀邀定香一同前往時,他正站在寺後一座臨水石橋上。橋畔,雪白的木芙蓉臨水嫋娜,花瓣團團層層,風華正豔。
“定香護法,青史樓的夏侯居士詩畫雙絕,樂善好施,頗有佛緣。他的青史樓裏掛滿江湖文人的墨寶,而夏侯居士也廣開方便門,任人觀賞,若能別具見解,他更歡迎。定香護法來我寺不久,趁今日晴好,不如一起去會會。”三秀笑言,似與夏侯居士很熟悉。
定香不忍拂他好意,點頭同去。
一路上,村郭綠樹,遙遙水田,青煙許許,間或一群農人經過,有些是認識三秀的信徒,見了他們都會行禮問好。就這麼慢慢行走,不知不覺進了城門。拐過一個街角,兩道色彩斑斕的身影突然從不遠的酒樓跳下來。後方行人不斷向前推擠,都想占個視線好的地方看熱鬧。他們被迫跟著行人向前走,很快來到酒樓外圍。
跳下酒樓的是兩位年輕公子,麵如冠玉,各展風流。
之所以剛才覺得他們色彩斑斕,全因他們的衣服--立於左方的公子一襲白衣,但衣上印了無數飛鳥,圖案大到能遠遠識別的有仙鶴、孔雀、錦雞、鴛鴦、紫翅、鷓鴣、喜鵲,色彩華麗,右方那名公子則是一襲玉色青衫,不過衫上印的圖案和白衣公子相差無幾,同樣的色彩華麗。
華麗加華麗,成就了斑斕。
有人低歎:“是天孫翔的‘彩虹公子’啊!”
有人好奇:“是二公子令狐晨和五公子令狐輕呢,他們這次又為了什麼事吵起來?”
有人八卦:“聽說是為了占春院的彤杪姑娘。”
“彤杪姑娘……花魁啊……”有人理解了,通透了,“要做彤杪姑娘的入幕之賓可不是易事啊,大把人捧著銀票求見都被朱媽媽攔了回去。前陣子彤杪姑娘揚言,誰要是在一個月內能讓詩畫雙絕的夏侯居士甘拜下風,誰就能與她共賞三月三的‘人麵桃花宴’。”
“二公子和五公子已經讓夏侯居士甘拜下風了嗎?”
“那倒沒有。聽說他們正在爭誰有資格進青史樓挑戰夏侯居士。”
“這不成了內訌?他們應該一起對付夏侯居士才對啊。”
“你知道什麼,二公子和五公子素來風流好勝,總喜歡爭一口氣。若不是大公子,誰也壓不住他們。”
“那大公子呢?”
“聽天孫翔掌櫃說,大公子前日去了蘇州,現在沒人壓著這兩位了。”
說話的人就在定香前方,他聽得清楚,不禁問了句:“請教兩位蘭若,他們誰是二公子,誰是七公子?”
說話的人回頭,見詢問的是位僧人,其中一人倒也熱心,笑道:“大師不是本城人吧,白衣的是二公子令狐晨,青衣的是五公子令狐輕。天孫翔的‘彩虹公子’一共七人,他們可是天孫翔的活招牌呢,但他們很少一起出現在崢嶸洲。想一睹彩虹公子齊聚一堂的風采,那可是崢嶸洲所有人的夢想啊。”這人一說便開了話匣子,故意壓低聲音,神秘道:“聽說啊,這天孫翔和七破窟有些淵源。七破窟大師知道吧,江湖上正邪莫辨的組織,七位窟主神秘難測,裏麵個個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呢……”
定香初時還聽得認真,聽到後麵,嘴角忍不住一抽。“多謝蘭若賜教。”他不著痕跡地打斷此人的唏噓。正好場中兩位公子纏鬥起來,將此人的注意力吸引去。
定香瞧了一會兒,輕輕搖頭。這兩人哪裏用到真功夫,拳拳掌掌都是花架子,分明鬧著好玩。天孫翔的“彩虹公子”他聽說過,一共七人,分別依“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排位。他們是布莊的活招牌,但有新衣,命彩虹公子穿上,招搖過市,出入城中大小場所,因為他們模樣俊美,即是宣傳,也是美色,引得富人爭相效仿。有人形容彩虹公子為:“彩衣才子多吟嘯,公退時時見畫屏。”
附近城鎮都有他們的事跡,偶爾也會從她嘴裏聽到隻言片語,但很少見他們上伽藍……舊事縈繞,他一時恍惚。
慢慢退出人群,見隨行的師兄弟被人群衝散,他無意多留,向人打聽了青史樓的方向,徐步踱去。三秀今日此行的目的是青史樓夏侯居士,他到那裏應該可以等到他們。
初見青史樓,他覺得像書院。
樓有三層,第一層山門大開,裏麵人頭攢動,第二層推開一排花窗,有人,但不多,第三層隻開了一扇窗,有沒有人在上麵,不得而知。
他信步邁入,見裏麵的確掛滿了字畫墨帖,一時好奇,便停在一張草書前觀賞。側上方有人談話,然後他聽到一聲大笑,有人吟道:“昨夜因看蜀誌,笑曹操、孫權、劉備,用盡機關,徒勞心力,隻得三分天地。屈指細尋思,爭如共、劉伶一醉。”
“說得好!說得好!好個‘爭如共、劉伶一醉’啊!”很快有人附和。
他笑了笑,沒有偏頭觀望,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草帖上。帖書並不是什麼佳句,更無意蘊可言,像七言絕句,又像打油詩,一共十四個字:“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但寫字之人的書法功力非常高深--十四個字,十四種草體,無一相同。特別是最後那個“一”字,看似輕靈縹緲,卻又暗藏犀利,仿佛晚龍歸洞時鱗鱗龍尾在雲間一掃,乍驚乍色。
他瞧得入神,不覺挽起衣袖,以指為筆在空中臨摹起來。有人輕輕走到他身後,未出聲。他眸星微微一動,以為有人和他一樣想欣賞這幅字帖,便側移一步,垂下袖子。
隻是沒料到,他這一移,倒讓那人說話了:“大師也喜歡書法?”
“不敢。”他移目正視那人。是位儲有文須的中年男子,容貌斯文,正含笑望著他。他合掌以禮,“蘭若有禮。”
“大師有禮。”文須男子眼底有些怔意,掩飾得也快,學他合掌回了一禮,“我見大師在這幅墨帖前佇立良久,想必是喜歡。”
他淺笑,“平時讀書總會寫些字,不過常用之事,談不上喜歡。”
“那大師覺得這墨帖如何?”
“貧僧不識好壞,不敢妄評。”
“那大師覺得這裏所有的作品,有哪些是上品?”
“能掛在這裏,想必都是上品。”
文須男子沒再強求,轉問:“大師不是本地人?”
“貧僧暫時掛褡飯仙寺。”
“哦--”文須男子若有所思地點頭,那他走近一步,“大師,據在下所知,飯仙寺的僧人不會稱俗家人為‘蘭若’。對俗家人稱以‘蘭若’的隻有一個地方。”
他抬平雙眸直視文士,嘴角有一抹微笑,“蘭若既然知道,又何必告訴貧僧你知道。”
文士被他似譏似禪的話嗆得一呆,然後趕快解釋:“大師誤會了,在下好求佛法,並無冒犯之意。”
“貧僧並不覺得蘭若有所冒犯,請蘭若不要自責。”他垂下眼簾。
“在下聽說飯仙寺請到高僧入寺講法,大師莫非就是……”
“不。”他謙虛地搖頭,“貧僧資曆淺薄,不敢誤傳佛法。”他見此人再要追問什麼,隻得道:“貧僧的確來自七佛伽藍,目前暫時在飯仙寺修行。如果蘭若想聽佛法大意,不妨到飯仙寺一聞。”
“是是是。”文士點頭,不死心地又問了句:“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曉大師法號?”
他並無刻意隱瞞身份之意,隻道:“貧僧法號定香。”
“定香?”文士像被什麼燙了一下,眼睛突然睜大,低叫:“你就是七佛伽藍‘三香護法’中的定香?果然……果然!在下常聽人提起七佛伽藍有‘三香護法’‘五岸侍者’,個個皆是神仙人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有點後悔報出法號了。其實,他隻是每天每天修行,每天每天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哪裏像神仙人物?
文士也懂察言觀色,見他不願引起旁人注意,便飛快壓低聲音:“今日有幸得見定香護法,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定香護法欣賞草帖,不知可有玄機指點在下。”
“……”
文士何等圓滑,又豈會看不出他欲言又止之意,當下懇請:“佛法有雲:眾生皆有佛性。還請定香護法不要推辭。”
他微微歎氣,輕問:“這張草帖是何人所寫?”
“不知道。”文士也一臉遺憾,“當時隻知道是個年輕人,寫完後就走了,也沒來得及問他叫什麼。不過,半年前‘香山劍’向暇生到過這裏,他見到這幅草帖,想以百兩黃金買回去。在下問他為什麼花重金買這張草帖。向暇生卻怎麼也不肯說。”
向暇生?他將視線移向草帖。向暇生是劍癡,但凡惹他注意的東西多和劍有關。據他所知,向暇生並不熱衷書法。如果以劍者的眼光來看這張帖……腦中閃過什麼,他正要抓取,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吼,思緒被打斷。
“臭小子,這回看你往哪兒跑!”凶狠的聲音。
“我有說要跑嗎?我現在要進去欣賞欣賞。”輕閑的聲音。隨後,一名少年公子背著雙手走進青史樓,大搖大擺,完全不將隨後追進來的七八名壯漢放在眼裏。
他們的喧鬧引人眾人不滿,而且樓中多是江湖文人,已有人路見不平出來說話,但少年公子甩都不甩,四下看了看,竟向草帖走來。定香側方有根柱子,正好擋住門口眾人的視線,他並不覺得少年公子有透視眼看到自己,當下向柱子旁邊移了移,不想與少年公子撞個正麵。
倒是那名文士衝少年公子抱拳,“不知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少年公子抬手欲取草帖,文士大驚,抬臂阻攔,不料少年公子翻掌更快,四指並如利劍直刺他肩胛大穴。文士側身避開,隻這一避,少年公子已搶得先機,眼看就要將草帖從牆上扯下來--
世事難料,隨少年公子一起進來的壯漢不由分說抓向他肩頭,逼得少年公子回身自救,這才保住草帖。
文士沉下臉,“公子要鬧事,這裏可不是地方。”
“我有說要鬧事嗎?”少年公子一腳踢飛壯漢,回身後眼睛仍然盯著草帖。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公子何必做縮頭烏龜。”文士以身為盾擋住草帖,語氣已沒了剛才的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