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公子偏偏視線睨向文士,調子謾輕不敬:“都說了,我的名字你不用知道。”
“公子一進青史樓就看中這幅字帖,莫非是喜歡?”
“不喜歡。”
“那為何……”
“嘖,你好囉嗦!”少年公子蹙起眉頭,“我受朋友所托,要毀了它。讓開!”
因少年公子的囂張,文士臉上已有怒容,他深吸一口氣正要開口,一名江湖文人卻先出聲了:“這位公子好大的口氣,這裏是青史樓,你憑什麼進人家的地方毀主人的收藏?夏侯居士,你也不必對他客氣。”末句竟是衝著文士說的。
“夏侯居士,我們和他是私人恩怨,無意冒犯。”為首的壯漢衝文士重重抱了一拳,一派江湖氣概。
“私人恩怨?”少年公子暫時將注意力從草帖移開,嗤笑,“我今天就在這裏不走了,你們想恩想怨都可以,我奉陪到底。”
文士--也就是青史樓的主人夏侯居士--立即跳出來阻止:“刀劍不長眼,如果你們有什麼恩怨,請移步樓外。我青史樓隻歡迎文雅之士,不接待眾位。”
話說得如此明白,在場眾人都聽得懂,他們要是在這裏打鬥起來,傷及滿室墨寶,實在有折風雅,令人扼腕。
少年公子突然毫無預兆出現在夏侯居士後方,滿場江湖人都沒看清她如何改變自己的位置。定香看清了:也沒什麼稀奇,隻是輕功縹緲、步法詭異而已。
夏侯居士大駭,轉手欲護草帖,可惜,已經遲了。
看也不看一眼,少年公子直接卷了草帖當木棒敲向壯漢。折、點、擋、劈,動作快比閃電,轉眼將他們打倒在地。隻是,另有兩名壯漢借人群為牆,偷偷繞到少年公子身後,以猛虎下山之勢撲上去--
咚!咚!兩道色彩斑斕的身影衝進來,正好和兩名壯漢撞成一團。
“哎喲!”慘叫的是捂住額頭的兩名彩袍公子。至於兩名壯漢……早被撞得飛了起來,腦袋正好磕上柱子,正暈乎乎地滑落在地。
定香從柱後移到人後,借著縫隙靜靜注視。
彩袍公子是剛才在街上爭吵的令狐晨和令狐輕,就不知他們為何突然衝進來。
“是我先到的。”白衣彩紋的是令狐晨。
“明明就是我。”青衣彩紋的自然是令狐輕。
夏侯居士不知他們為何出現,皺眉問:“二公子,五公子,不知你們今天到我青史樓所謂何事?”
“是這樣的……”令狐晨一把撲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將彤杪姑娘的要求和三月三人麵桃花宴之事簡單解釋,又道:“我們比來比去都比不出結果,所以決定誰先到青史樓、誰就有資格讓夏侯居士你甘拜下風。”
夏侯居士的嘴角可疑地抽搐了一下。他抽回袖子,“改天吧,今天青史樓有事……”
“是不是他們搗亂?”令狐輕一指壯漢,“沒關係,交給我們。”
“不是。”夏侯居士攔住他,指向少年公子,“是這位。”
“這位……”兩人同時看向少年公子,盯了半天,令狐晨突然扭頭看夏侯居士,“居士,是不是他們把青史樓當成解決恩怨的地方,其實不關你的事。”得夏侯居士點頭,令狐晨搖頭歎氣,“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啊殃及池魚。”
也不知他有沒有譏諷的意思,反正聽在很多人耳裏都不是滋味。
令狐輕瞪他,“你到底幫誰?”
“唔……”令狐晨沉吟,來來回回踱了一圈,興奮捶掌,“幫他。”手指赫然指的是少年公子,“他長得俊美可愛,那些男人又肥又瘦,我不喜歡。”
少年公子冷冷瞪了他們一眼,低吼:“囉嗦!用得著你們幫?”
兩人被他罵了也不生氣,旁若無人地商量起來--
“怎麼辦,他不要我們幫?”
“那就不幫。”
“可是他們的事不解決,夏侯居士就沒空理我們。”
“他不要我們幫我們能怎樣,難道你要幫那些又肥又瘦的家夥?”
“……不想。你呢?”
“我也不想。”
“那要怎樣?”
“不知道。你說!”
少年公子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明眸中隱隱有煞氣升起。
得到短暫休息的壯漢突然又向他攻來,還是上中下三路夾攻,似乎不將他製服絕不罷休。少年公子催動內自力,倏地彈開草帖。草帖即彈即收,擊退一名壯漢。夏侯居士心痛自己的收藏,上前欲奪,但少年公子已不若方才那般笑嘻嘻,明眸善睞妖俏一瞥,左手依然以草帖彈打壯漢,同時旋身躍起,右掌婉轉如半開的旋扇,夾著淩厲勁氣擊向夏侯居士。
扇開畫屏--太液秋風掌!
定香神色一凜,灰影倏閃倏現,眾人不及判斷發生了什麼,局勢已起了變化--少年公子手中的草帖移到他手中,壯漢被他袍袖拂出的勁氣推撞成一團,而少年公子襲向夏侯居士的那一掌被他接下,僧袍鼓動,罡氣四射。
少年公子看清阻止自己的人後,雙眼睜大。
他捧著草帖送還夏侯居士,感到背脊後有兩道凶狠寒涼的視線,足以將他凍成冰雕。
要不要轉身……他滿心矛盾,連夏侯居士向他道謝也沒注意。他並不想引人注目,隻是,若不能現在救回草帖,等一下就真的救不回來了。少年公子女扮男裝,稍有經驗的江湖人都能看出,何況,還是他認識的那位。
她的行事風格,他自認略知一二。
司空亂斬不喜歡行走江湖,並不表示她不懂武功。相反,她的武功一點也不差。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她天資聰慧,是武學奇才,所以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功力,不料她卻說“都是庸醫害的”。原來,厭世窟主喜歡拿人試藥,試得好,功力突飛猛進,試得不好,就半殘半缺半死不活。他當時問:“你也被試過?”她不知想到什麼可怕的事,臉立刻青了。
她武功不弱,但鮮少主動與人起爭執。不過她也有個壞習慣,一旦發起脾氣來就會不分輕重,方圓十丈內能被破壞的東西都會被她破壞掉。那一掌“扇開畫屏”要是真的打傷夏侯居士,樓內所有江湖人都會為夏侯居士出頭,而司空亂斬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被這麼多江湖人挑釁,她必然火起……青史樓也許會成為曆史。
令狐晨和令狐輕趁亂退到一邊,但色彩斑斕的錦袍讓他們站在哪裏都像鶴立雞群。
“和尚你很閑嗎?”司空亂斬含著冷刺的聲音直射他耳膜。
他暗舒一口氣,轉身麵對,“貧僧一直都很閑。”
“要你多事!”她咬牙擠出一句,卻不叫他法號,似不想在這裏透露自己的身份。
“多事的是你吧,小子!”有人打抱不平。一人出了頭,立即引來多人聲援。
司空亂斬一眼瞄過去,嬌多媚煞,是瀕臨爆發的征兆。他無法阻止眾人,隻能暗暗提氣戒備,防她出手傷人。
“諸位,諸位--”將草書交給侍仆後,夏侯居士飛快擋在他們中間,對為首的壯漢道:“萬事好商量。吳七爺,算是給在下一個麵子,少氣,少氣。”被喚吳七爺的男人重重一哼,一雙鷹眼狠狠瞪著司空亂斬,倒也真的不再說什麼。夏侯居士又轉道:“這位公子,吳七爺在下認識,他為人豪爽,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不知你們究竟為何事衝突?”
司空亂斬冷道:“是他們找我麻煩。”
“臭小子,你鬼鬼祟祟在我們礦場外偷窺,不是奸細是什麼。”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在礦場外偷窺了?我明明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是你們無緣無故把我圍起來。”
“既然是場誤會,那大家各退一步,如何?”夏侯居士明顯就是息事寧人。
“各退一步?”司空亂斬嘴角一挑,“休想!剛才是他找我麻煩,現在,我要找他麻煩。”
如此囂張,實在人神共憤。
“我吳七會怕你不成!”吳七偏頭怒吼,“兄弟們,上,今天不把他帶回去埋了我就不叫吳七。”
她聞之一笑,笑容更見妖姽。
雙方蓄勢待發,眾人屏息,樓內霎時死靜一片。
“般若我佛!”悠綿淡定的禪聲響起,“《法鏡經》雲:不照明鏡,不見己之形,不讚聖經,不見己之情。夏侯居士有息事之意,蘭若何必固執不通。”
她眯起媚眼,冷字慢道:“我找他們算賬,不、關、你、事。”
不關他事……抬眼凝去,她正鎖緊眉頭注視他,意思非常明白:不關他事,不關伽藍事。他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心頭亦無所想。直到人群中又有好打不平者出言嗆聲,他才……心弦一動。
因為七破窟總是針對伽藍,所以她才總是針對他。昔日為護持伽藍,他責任所在,必須阻止她做一些破壞的事,今天她不張揚須彌窟主的身份,亦無意針對他,是否因為離了窟佛之爭?那他還要不要阻止?
表麵上是吳七先找她的麻煩,但依她為人,必定是做了什麼出格之事惹來吳七一夥。如今她反咬一口,得饒人處不饒人,已惹眾怒。吳七一夥的武功他剛才已有見識,恐怕合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夏侯居士武功平平,但樓內護衛有幾名高手。在場江湖文士中,亦有幾位呼吸輕長,內力深厚。如果這些人一起上,她應付起來可能會捉襟見肘。
不關他事,不關伽藍事--既然她說得如此明白,那今天就讓他任性一次,不為伽藍,隻為一為自己。
無垢淨眸淡然迎上,“蘭若隻要走出青樓史,自然不關貧僧事。”
她瞬間炸開了,“你的意思是你路見不平要幫這群琴瑟琵琶來對付我?”
“……貧僧隻是認為,青史樓不是解決恩怨的好地方。”
“我倒覺得……”她冷冷一瞟,“這裏真是個好地方--”**字音起,她已向執有草帖的青史樓護衛掠去。“顧影步”鬼魅華麗,眾人不過感到一絲微風拂麵,那名護衛被她飛踢出去,草帖又回到她手中。
一道身影飛快接下護衛,邁入青史樓,大喝:“施主何必欺人太甚!”
定香抬眼,原來是三秀和其他弟子到了。伽藍弟子見他站在這邊,紛紛靠過來。
“又是和尚?”司空亂斬舉著草帖敲敲手掌,嗤道:“哪家寺院的?”
“貧僧飯仙寺,三秀。”
“我管你是誰!”司空亂斬轉掌襲去,虛虛實實,縹縹緲緲,赫然是一式“蛟龍轉手”。
三秀本以為她是狂妄少年,沒將她放在眼裏,不料襲麵的掌風竟似沙石飛擊,刮得雙臉生痛。他暗叫不好,懊悔自己小瞧了這少年。他正要拚出全力接下這一掌,一道灰色身影突然在他眼中放大,替他擋去掌擊。
僧袍鼓起,是承力卸功的表現。
“定香……”三秀輕喃。
司空亂斬被他接下一掌,臉色更加難看,“我看你能救幾個!”她旋步飛身,轉攻吳七等人,電閃須臾,已有四人被她打得吐血飛出。
夏侯居士心痛樓中收藏,但眼中已漸露驚詫,“長鯨起浪……”他不可置信地低喃,“這不是錦迷樓的武功嗎……難道她是錦迷樓的人?”
定香見她故意傷人,眉頭緊緊蹙起,縱身上前擋下她襲向第五人的狠厲掌氣,低道:“蘭若今日執決如此?”
她的回頭是快掌直攻,妖眸因怒火灼灼如華,晶亮襲人。他無聲喟然,隻得以拳相迎。
如果說她的拳連綿不斷,節節貫穿,他的拳則形意相隨,既端莊優美,又氣勢逼人。
--阿修羅拳,證修羅道。
樓內人人屏息,隻聽到拳掌交錯、衣袂獵獵。他的拳式漸行漸快,隱隱帶出冰寒利芒,她不曾見他用過這種武功,心中一時驚訝。驚訝導致分神,眼看重拳擊向肩頭,她提氣縱向梁柱,從他上方躍過。他褪下腕上佛珠擊向她後背神堂穴。她在半空無法躲避,擰腰提氣,卻仍然讓佛珠擊中肩頭。
落地,旋身,她唇瓣一抿,未及出聲,他微微側首,眉相皎淨如天帝靈弓,似風落帆頭嫋嫋一笑。大袖翻轉,起手無回之間,拈花似的手已抵在她額心--隻要內勁一催,她必會受傷。
眾人目不轉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不看眾人,印在眼底的隻有一張嗔怒交加的臉。
指尖一曲,他動了。
凝息之間,他卻隻是--徐徐彎起中指,結出佛印,在她額上、輕輕一彈。
一彈即收。
禪心,點額。
她愣住,耳中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被他彈中額心的一瞬間,心頭“丁當”一響,就像瓷杯落地的聲音,有點震撼,有點驚亂,有點短暫的不知所措,還有些突兀,有些茫然,有些莫名的欣喜雀躍。
眼底流光飛舞,驚疑,猜測,不解,困惑,茫然,恍惚……灼灼怒眸被嫵媚煙光取代,最後,竟然鬆了表情,綻唇一笑。
驀地,她虛推一掌,踩出“顧影步”騰空而起,從眾人頭頂上掠出青史樓,轉眼不見蹤影。吳七大罵一聲,帶人追了出去。
剩下的,是滿地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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