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知曉言縛之人
「歡迎來到月華學院。」
朝會結束，向各位老師打過招呼後，瀨穀校長以微笑迎接再度來到校長室的我。
一身淡奶油色套裝搭配高尚的金框眼鏡，這座曆史悠久的宏偉學院之主——瀨穀校長，是一位個子嬌小、體態略微豐滿，上了年紀的優雅女性。
——我沒來由地認為，她和母親確實有一些地方相似。
初次麵試當天我就有這種感覺，但是瀨穀校長理應比母親年輕，如果照實告訴她，可能會讓她感到不舒坦吧。
記得麵試的時候，校長身邊還有一位金發青年。白皙透明的肌膚、一頭淡色金發，令人意外的是，他竟然是一位國語老師。看起來似乎是個性格沉穩又溫柔的人。
「聽說你被編入教職員宿舍？告訴你一個秘密，那棟宿舍被買下前是出租公寓，住起來應該挺舒適的喔。」
「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它的外觀美得不像一般宿舍。」
我才剛剛搬進宿舍，房間都還沒有整理。比起這個問題，舒不舒適應該是其次吧，不過想當然，我說不出口。
「我想你大概已經知道了，這座學校是寶生集團出資設立的。偷偷告訴你，那棟宿舍說不定也是寶生集團用來應付稅金政策的一環呢。」
寶生集團這個名字，我曾在報紙上看到過好幾次。它由明治時代的財閥起步，至今已拓展為從休閑設施到醫療部門無一不有的日本大企業。
如此顯赫的大企業寶生家，為了傳承明治以來的學風而創辦的學校正是月華學院。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我著實吃了一驚。
有錢人的格局就是不一樣……
我從小在平凡的家庭出生長大，實在難以理解有錢人的世界。然而現在既然當上少爺千金們的老師，可就無法容我一味推說不明白了。
「原本想連理事一並介紹給你認識，不過他今天似乎會晚點到，所以我就先介紹一下你的上司吧……桔梗老師。」
瀨穀校長拿起手邊的對講機。不曉得是否事先知會過，對講機另一端傳來「我馬上過去」的回答。
不久，敲門聲響起，來人是麵試時見過的金發男性教師。記得他的名字叫作……
「我是寶生桔梗。」
他穿著一身給人穩重印象的灰色西裝。麵對麵一看，身材雖然細瘦，身高卻高得足以令我抬起頭來。麵試時因為坐在椅子上，沒有注意到他的身高。像現在這樣全身打量一番後，我才發現他擁有一張連時尚名模也相形見絀的英俊臉龐。
——奇怪……？
「您就是……寶生老師嗎？」
「對了，忘了告訴你，桔梗老師是學院理事長的弟弟，也就是我剛剛提過的『寶生』家的一員喔。」
為什麼寶生家的人，會擁有猶如外國人一般的外貌？又，學園理事長的哥哥，是不是也擁有像名模一樣完美的臉蛋呢？光是疑惑著該不該深入思考這些問題，我的腦中已經一片混亂了。
「請多指教。」
他溫和一笑，伸出右手。
「我叫桐原珠美，請多指教。」
我慌慌張張地回握那隻手。意外冰涼的手溫不禁令我嚇了一跳，實在無法與他那平靜的微笑聯想在一起。
「你真是可愛。」
「咦……？」
鬆開手那一瞬間，桔梗老師以瀨穀校長察覺不到的音量，在我耳邊小聲說道。
——可愛-…？
我感到雙頰一熱。為什麼他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如同麵試時我曾經提過的，雖然單看外表簡直像個外國人，但我確實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喔。主修科目也和你一樣是現代文。」
桔梗老師說完無奈地笑了笑。
「我可以稱呼你為寶生老師嗎？」
瀨穀校長雖然叫他桔梗老師，但以我的身分，可不能隨便直呼人家姓名。
「誠如我方才所說，不僅理事姓『寶生』，學生當中也有許多『寶生』家出身的子弟。稱呼姓氏容易造成混淆，所以大家習慣直接以名字相稱。」
——原來如此……
記得乘車途中，的確曾經看到數間鑲有『寶生』門牌的宅邸。如果他們是附近一帶的大地主，人數眾多也就合情合理了。
「桔梗老師向來深受家長與學生們的信賴，是一位相當優秀的老師。桐原老師，你有什麼不懂的就向他請益，早日成為能夠獨當一麵的教師吧。」
「是，我會努力的。」
看到我如此回答，桔梗老師的臉上漾過一抹淡淡的微笑。
「……搞什麼啊，煩死了。」
西裝外套口袋裏的手機持續震動。對方是誰我心裏有數——八成是昨晚在一起的那個大姐姐吧。
「大清早的就連打五通，真是煩死了。」
今天的我很抑鬱。要是這個人現在出現在我眼前，我很有可能會克製不住對她動粗。
我邊朝學校方向走去，邊從包包裏取出一顆隨手帶上的巧克力。
拆開包裝紙，將巧克力塊放入口中後，腦袋最深處湧現一股麻痹的感覺。不知不覺中，心情就逐漸平穩下來了。
——真受不了耶……
我點開來電紀錄，對著最新的那組號碼按下回撥鍵。
『巴，是你嗎？』
隻響了一次，對方馬上接起電話。
「對呀，找我幹嘛？」
聲音可愛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這什麼聲音啊。
『早上起床後不見你的人影，所以我好擔心……』
我可不記得有跟你約好要陪到早上喔。
「因為我想見小堇。」
『小堇……？你是指你的雙胞胎哥哥嗎？』
「嗯。我很害怕，所以想見小堇。」
我討厭那個會把天空變得愈來愈亮的朝陽。
因為每當看見它，我就開始擔心我的重要東西是不是又會消失成一片空白。
「不過，現在我又想見大姐姐了喔。因為昨天真的很舒服嘛。」
這不是謊言，那個時候的我的確覺得很舒服。可是現在……
『嗬嗬……人家也想見你，巴。』
——惡心到了極點。
全世界沒有比這更惡心的了。
我和桔梗老師一同前往他所任教的二年一班。從今天起，我即將正式就任二年一班的副導師。
「月華學院的校地內，尚留有許多政府指定的重要文化遺產。」
「最古老的我記得好像是圖書館？」
「是的，你很用功喔。」
那是因為得知獲選後，我興奮得一再翻閱校園簡介小冊子的關係。
不過，有機會親眼參觀曆史古跡，的確會為其莊嚴的氣氛所震懾。
究竟是因為這兒名門齊聚，還是遠離都市喧囂的緣故呢？我所見到的學生們，彷佛個個都散發出較實際年齡更為成熟的氣質。
——舉凡爭執動手、打破窗玻璃等等……這裏的學生怎麼看也不像會做出那樣粗暴的行為……
身為男校的女老師，就這方麵而言我覺得十分慶幸。
「你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嗎？」
見我好奇地四下張望，桔梗老師開口詢問。
「麵試當天隻到過會議室，所以校舍這一帶我還是第一次進來。」
聽了我的回答，桔梗老師苦笑。
「不好意思，我不是指學校。麵試前你曾經來過這個城鎮嗎？」
「……來過。」
雖不明白桔梗老師詢問的用意，我仍然照實回答。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他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
——奇怪……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安地問道。桔梗老師看了看我，有些害羞。
「抱歉，問了奇怪的問題。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教導後進，所以難免緊張。」
——緊張……？換句話說，他是因為緊張而問了奇怪的問題？
總覺得不太能夠理解。但我拋開那股疑惑，重新開口。
「許多學校在麵臨時代變遷之際，紛紛隨著時代的潮流改革創新，但是月華學院卻願意保留曆史並加以珍惜。能有如此重視舊有文化的學校存在，我認為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
「沒錯，它確實是一間欠缺變化的學校呢。」
我滿心想要稱讚，桔梗老師卻挑語病似的回了我一句貶損的話語。
——怎麼回事……？
無視我的猶豫，桔梗老師繼續說道：
「因此，你本人這個『變化』，著實令我們相當敏感。」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這句話聽起來並非出自善意。
「請問你的意思是？」
看我站在原地，桔梗老師紋風不動。那雙紫瞳不帶任何感情，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
「職位明明沒有出缺，學期中卻突然聘用新任老師；你既不是寶生家的關係人士，和我們家族的人又素昧平生。」
桔梗老師毫不躊躇，一字一句仔仔細細地說明。別說是顧慮了，他的話語裏簡直不帶絲毫迷惘，我不愉快的情緒也因此愈發高漲。
「對我們而言，你就是變化。」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忍不住回了句賭氣的話。桔梗老師聽完隻是溫柔笑笑，將手放在我的背上。那是真實的笑容，膚淺已不複見。
透過衣服，可以感受到桔梗老師冰冷的手，我不禁心跳加速。和他剛才說我「可愛」時不同，這一次是完全不一樣的悸動。
「我的意思是指，我非常期待你將來的表現。」
——在我聽來，倒不像是真心期待。
如今，即便他說出熱心鼓勵的話語，我仍然提不起心情感激。
到達理事長室時已將近十二點。
原本寬廣的辦公桌上，堆滿各式分類完畢的文件。
『這些請簽名』、『這些是急件』、『瀏覽即可』，每堆文件上頭都放置了提醒用小紙條，一看就知道是桔梗的字。
「是是，準備真周到。」
叼了根煙後，馬上又拿離嘴邊。這麼一大疊文件山，再怎麼看都不適合輕鬆來一根。
——反正天氣不錯，幹脆到外頭去吧。
隻帶上香煙和打火機，正準備離開理事長室時——我不經意瞥見桌角那份人事資料。
『桐原珠美』。
——是她啊……我想起來了，記得是今天過來沒錯吧。
有點在意，我忍不住伸手拿取那份資料。以履曆表為首，家庭成員和出身經曆，以及大學時期的活動報告，都一一記載於調查書上。
——桔梗那小子倒在意得很。
老實說，桐原珠美究竟是何許人物，我根本不在乎。縱使來了一個了不得的角色，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實。
——反正我老早就被人踩在腳底下過日子，還能多卑賤啊？
我把資料扔回桌上，步出理事長室。目的地是校舍周邊搭建的鐵製逃生梯。逃生梯平常幾乎沒人使用，癮君子躲起來享受再適合不過了。
「依我看，這間學校大概沒有會抽煙的壞學生吧。」
以學校角度而言當然會覺得可喜可賀，不過就我而言，一大群青少年眾在一塊卻沒半個人鬧事，那才真的叫不健康。
——也許全校學生都還是處男哩。
可能性太高了，高得驚悚。不對，還有巴在啊，所以也不是那麼回事。
「嗚……」
瞬間，胸口附近有股奇妙的痛覺，擾亂人心的悶痛。
——什麼跟什麼啊……
放著不管繼續抽，反而嗆了一口而咳嗽不止。
既然如此，老天爺幹脆讓我停止呼吸吧。被自己抽的煙嗆死，不再呼吸也不再心跳。
——但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放過我。
?～
手機鈐聲響起。我調整好呼吸後，用持煙的另一隻手拿出手機。
『葵。』
是那個人的聲音。今天早上為止我還抱著的那個人。
「什麼事？」
『我想和你談談桐原珠美。』
「好的。」
——一票人淨把桐原珠美掛在嘴邊……本校這回可來了個超級大紅人。
我依舊叼著煙，靜待電話另一頭的下文。
二年一班的課桌椅整齊劃一，我就坐在教室最後方的摺疊椅上，參觀桔千老師上課。
「作者的想法接續於此連接詞後方……」
桔梗老師的講解詳細又容易領會，看得出他精心準備過授課計劃與教材，並認真的執行著進度。學生們不僅沒有在課堂上打瞌睡，更甭提分心張望了。班上沒有任何人私下交談，全體一致專注地聽桔梗老師講課。
我內心思忖，瀨穀校長也曾經提過，桔梗老師是位深受學生信賴的老師。
—剛剛雖然覺得他是個失禮的人，作為老師倒還算值得尊敬……
話說回來，看學生們一動也不動、集中精神聽課的模樣，我十分好奇到底是用什麼方法，才能讓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少年靜下心來念書呢？
就在這個時候，教室右側的門猛然一開。
「早啊桔梗，抱歉我遲到羅！」
無視於上課中寧靜的氣氛，紅發學生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晃進教室。他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體格看起來頗為嬌小。
「昨天的大姐姐就是不肯讓我走……咦？怎麼這裏也有一個漂亮的大姐姐啊？」
他一看見我立刻露出親切的微笑，好整以暇地走了過來。
赤紅色的頭發、又大又圓的眼睛、可愛的臉龐，讓我一時之間幾乎把他錯認為女孩子。
——怪了……可是……
他湊過來凝視著我，我這才發現他的右眼有一道令人同情的傷痕，從上眼瞼橫跨眼睛下方。但那並不足以影響他甜美的笑容。
「她是桐原老師，從今天起擔任本班的副導師。」
桔梗老師歎了口氣說道。沒有在第一時間請他回座，也許是因為桔梗老師特別寬容吧。
「這樣啊，她就是謠傳的……」
——謠傳……？
「我叫作巴。桐原……什麼來著？」
「……珠美。」
「你叫珠美啊？名字超可愛的！」
「巴，現在是上課時間喔。」
巴同學完全沒有搭理桔梗老師的意思，蹲在我坐著的摺疊椅腳邊，打算就這樣聊起天來。他大概就是所謂的問題學生吧？在這座學院內算是相當特殊的類型。
——咦……？這孩子的眼睛……
圓圓濕潤的瞳孔，左右顏色不盡相同。可能是那道傷痕所導致的。
我盯著他那閃耀光芒的玻璃大眼珠出了神。他注意到我的反應，開心地對我笑。
「我算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你……在說什麼……」
「巴。」
桔梗老師厲聲警告，但是巴同學仍然不肯離開我身邊。
「因為，你不是覺得我很可愛嗎？」
他把手移到了我呈坐姿的膝蓋上。
「還呆呆地盯著我瞧呢，對不對呀……」
——等、等一等！拜托不要把手放在那種地方……
「巴。」
這一次，出聲的人不是桔梗老師。靠窗那一排正中間的座位，有個學生站起來麵無表情地望向這裏。巴同學現身所引起的小小混亂，在這一刻登時變得鴉雀無聲。